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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欲雨[1/2页]

浮沉止 季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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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
      林怀远跪在地上,几乎是把这字从喉咙里吼出来似的,随后有些尽了力气,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续道:
      “卑职听大人的,郑正,郑捕头,听这位大人的,开常平仓!”
      “常平仓?”
      郑正满脸不可置信,县里官仓米粟见底,光管本县居民都隐隐不够,这常平仓自周时为防止“谷贱伤农”在各地设立以来,虽平粜法和青苗法随着曦霖变法旧事重提,在齐魏两朝都换了个名字在州县施行,也颇有效用。可如今勃州渔业较前朝兴盛许多,除衢赢府之外百姓如今多是靠海产生活,勃州水系虽多,可土地并不肥沃,临海的地里盐分多,稻谷瘦小更是难以分蘖,一年一熟,长长春种十而秋不得一。出海捕鱼不是件万无一失的安全营生,海中异兽众多,再遇上两三风浪,保不齐就舟船倾覆,成为肥鱼的饵料,可风险与利益并存,如今出一趟近海捕一趟鱼,若是顺顺利利,三五个同船伙伴分了银子付了租赁渔船的费用也能抵得上一整年辛苦劳作的收成,这勃州平日百姓用粮都是从江南各州采买,常平仓便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自郑正记事以来就没曾用过,怎么鬼使神差多了许多粮食。
      南怀玉看着郑正脸上有些错愕的神情,摇头道:
      “郑都头,我猜林大人知道你古道热肠,发现一丝端倪,一定不肯放过,瞒着你也算是为你好,替你担下罪名骂名,护住下属,也称得上‘仁义。”
      郑正心情复杂地看着有些颓然的林怀远,这个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笑意的瘦弱老者绝不像表面上看上去一般和蔼可亲,一通夹枪带棒的攻心之语也着实厉害,无论是威逼家族亲眷还是提及君子之道都是自家这位县令大人的命门,言语里又捧又砸,又讥又骂,对于林怀远这样读圣贤书的儒生来说,怕不亚于一场酷刑。
      “禀大人,卑职心中有愧,瞒着郑捕头也多是不想事情败露,危害自身的心思,郑捕头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几名县衙皂吏衙役也只是奉命行事,并无罪过,此事罪责,尽在我林怀远!”
      南怀玉倒没觉得这林大人的肺腑之言如何感人至深,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事到如今还没忘替下属开脱,也算称得上良善,可饶是如此,也不能说就能抵了罪过,闻名天下的善人若杀人获罪,照样要依律问罪,该砍头砍头,该充军充军,法不容情,若依着人情随意干涉法律,国家法度便再无权威可言。
      “林县令,我问你,常平仓内有多少粮食?”
      林怀远站起身来,也没掸身上泥土,躬身答道:
      “仓里应该有从青松县转来的徽州赈灾粮两万余石稻谷,青松县城里的义仓和常平仓堆满了,几日前便转运过来,堆在城南的常平仓里,与此来的还有一封加盖了勃州知府衙门大印的公文,命令各县县令都不准私开粮仓,赈济灾民,违者一律押送州府大牢,问罪处斩。”
      “处斩?”
      南怀玉倒是丝毫不怀疑勃州那位通判、知州事两实权职位俱在一身,背靠着开国贵胄南国公的嫡系血脉,南宫伦有这个私杀县官的魄力和本事,不过按大栾法度,不得“假节钺”职权的封疆大吏和有皇帝口谕“暂便宜行事之权”的钦差大臣,不交大理寺审议而私杀朝廷命官,便是私设刑堂,不可赦的死罪,如今江河日下,人心不古,纲纪废弛,这白纸黑字写在《大栾律》上的明文都难成约束,也无怪明眼之人都能看出来朝堂的颓败之相。
      “那封书信如今可在你身上?”
      林怀远摇了摇头,开口道:
      “那信读完后不久便自己烧成了飞灰,一干二净,连灰烬都没曾留下,估计是用了什么仙人手段,卑职也是因为此事猜到此事恐怕不是朝廷的诏命,所以才关上这县衙大门……以求,以求心安。”
      南怀玉暗暗点了点头,本来也没寄希望于南宫伦犯这样的错误,至于这封“阅后自焚”的书信,他也常让范之德玩这套把戏,一些机要的私信上附上仙力或是离体玄力,便能在一段时间后实现这“自己烧成飞灰”的效果,算不上什么厉害手段,不过这却隐隐透漏着另一件事情……
      转头瞥见范之德脸上一闪而过的忧色,南怀玉表面上不动声色,眼下时间紧迫,也来不及细细思虑了,冲郑正开口道:
      “郑都头,下午召集县内全部衙吏开常平仓放粮,在县外布几处粥棚施粥赈灾,细密安排郑都头你自己决断就行,两万石粟米也够这城外灾民两三个月的口粮了,不过这施粥赈灾不能简简单单当给百姓发碗粥敷衍了事,郑都头,有几点你一定要记住。”
      郑正听了南怀玉的话,抱拳躬身道:
      “大人只管吩咐就是!”
      南怀玉说道:
      “一是施粥宜缓不宜急,和百姓讲明情况,先施少量稀粥,后面再施大量稠粥,尤其是年岁不大的孩子,不能此点更要重视;二是粥棚和施粥地点要留余量,而且余量要留不少,今日在此处施粥,灾民里口口相传,也会吸引别的州县灾民前来,我估计几日内白石县便能聚集近十万人,你要提前准备,不要因为准备不足而耽误赈灾,不过对于后续陆续到来之人不能在白石县邻近施粥,我来的时候看过了,就设在白石县北十三里处的打谷村,缘由嘛,暂时还不能同你说,不过之后你自然会知道;三则是施粥秩序要严明,不能多领冒领,也不能漏过一个灾民,这点郑都头应该知道,不用我多言,郑都头,若这赈济灾民之事出了差错,我唯你是问!”
      情况紧急,郑正也不是拘泥礼数的人,坦率开口:
      “大人,郑正自然竭心尽力,可是近十万人,白石县便是把所有衙役聚集起来也不过百人,这数万灾民里恐怕也不乏滋事的刁民,若是一乱起来,属下这里就一百来号人,还都是些下品玄修士甚至索性没开过玄脉修行的,如何管得过来?”
      南怀玉微微颔首,心里倒也喜欢起面前这个郑正起来,做事胆大心细,为人正直意气,或许让郑正入局还有奇效,指了指范之德说道:
      “此事不用你操心,我这位侄子会替郑都头办的,之后几日等打谷村聚集的灾民多了,也会有‘其他人手过来帮忙。”
      郑正点了点头,道一声:
      “在下领命。”
      “事不宜迟,郑都头,你先去北门调一部分衙役负责从常平仓中搬运粮食,人手不足,我这侄子吃吃苦头替你在百姓家借几口石磨垒在你设好的粥棚处,可在灾民里寻些食量大的,壮硕些的帮着碾米去壳,以劳换米,以示公平。此外还要尽快征调县内药房大夫,处理北门已经饿死百姓的尸身,能火化的提早火化了吧。临近春夏交织,气候渐暖,尸体易腐,灾民密集,要及时防治时疫,避免灾上加灾。事急从权,若真有寻衅滋事的刁民闹事,郑都头,可以不走缉拿问罪的流程……”
      郑正昂首,听了这句“不走缉拿问罪的流程”,也知道这句话背后带着怎样的权力,心里略微有些吃惊,隐隐觉得这吩咐赈灾事宜井井有条的模样苍老的中年男人,职位官阶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甚至高出不少,保不齐是穿紫袍的!回了神,微微点头道:
      “郑正领命,那……那卑职多问一句,林大……”
      南怀玉一听郑正的话音,就知道他要开口放什么屁,这些侠义心肠的人总是一般模样,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想别人,抢过话来:
      “身在官场,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听多误己,说多害人!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还是说,你想把林大人置于死地?”
      郑正低了眉眼,撇了撇嘴,还是拱了拱手,略带着些不甘心。
      “是,那卑职告退!”
      郑正心里不情不愿,可也知道眼下最紧要之事是灾民事,心里虽惦念着这位素来照顾属下的老上司,脚步上却也没停,快走着饶过弄堂,身形三两下一晃便过了三堂,没影了。
      南怀玉回首过来,看了看林怀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林大人,既然当了一阵子缩头乌龟,那便再当一阵子吧,剩下的事情你不必掺和进来了,闭好大门,过些时日等风声过了自会有人让你出来。”
      “可……可是大人……”
      南怀玉冷着眼睛,开口道:
      “你既想保住无辜妻儿,甚至枉顾心中区直,违背圣人教诲,践踏朝廷法度,就不要再搅进来了,安心呆着,静待消息!”
      林怀远仰起脖子又轻轻落下,又不甘心地昂首,张了张嘴,嗫喏出一个字来:
      “是……”
      他缓缓起身,头发有些乱了,衣服上沾着大块的灰尘,嘴角也挂着半滴唾沫星子,看上去颇是凄惨,嘴上支吾喊着“大人稍待”,身形踉踉跄跄地起身,在那柴火堆旁寻摸了一阵,取出一个锈蚀了的铁匣来,走到南怀玉跟前,用足可分明见到青筋的枯瘦手掌摸了摸匣子哭咽道:
      “大人,您是好人……也是好官,这匣子给您肯定能物尽其用,这里面有我林怀远十几年来……贪墨……贪墨的银票,还有官家发的十几年养廉银也都兑了银票放在里面,除了……除了替孩子诊病抓过两副药,剩余的花了三万两银子打点过上司,想谋个升迁……可惜,可惜钱花了,这升官的事情也没轮得上我。我林怀远出身穷苦,读了一辈子书,当了一辈子猪狗,一辈子下人,到头来混上了个功名,扬眉吐气,旁人便觉得我光宗耀祖,光耀了我林家门楣,我……我不想贪,我也不想收他们的银子,可……可我更不想脱了这身官袍,贡举不易,我要是丢了官,便难以福泽后代子孙,又不知道我林家要到多少代才能再出一个考中功名的晚辈,我林怀远,我林怀远制不住贪念,也守不住本心,我有罪!我有罪啊!”
      南怀玉看着林怀远,心里浮现出一丝转瞬即逝的伤悲,默默收下了匣子,还是冰冷下语气说道:
      “林怀远,吏治之事牵扯太多,若深挖之下,恐怕这整座朝堂都将天翻地覆。我也可以告诉你,西北战事一日不休,荒人一日不罢兵,朝堂便一日不会起重新整顿吏治的心思,如今外患是猛病,内忧是沉疴,沉疴虽甚,但不足致使大栾短期内亡国,如今气象也不足以整顿宿疾,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或许能逍遥法外,欺瞒朝廷,安度一生,可朝廷可欺,百姓可欺,本心可欺否?苍天可欺否?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哪怕是生时不能缉拿问罪,日后清算时,掘坟鞭尸,万古骂名,甚至连毫无干涉的子孙后代都要莫名遭人白眼,那这是光耀门楣还是玷污宗族呢?”
      南怀玉仔细拿好手中盒子,缓步朝门外去,范之德看了林怀远一眼,也叹了口气紧跟上出门的南怀玉。
      走到门口,南怀玉还是停了步子,扭头平淡冲身形狼狈的林怀远撂下一句:
      “林大人,祸不及家人,我可以保证,此事最后不会伤害你夫人和孩子,无辜之人也不会受到牵连,我可以保证。”
      说完这话,南怀玉不再停留,该说的都已经说完,这林怀远也并非无药可救,范之德紧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衙门。
      正赶上晌午,勃州自古湿冷,虽是春深,却是冷凄凄朔风窜动,乌云蔽日,空里零散荡着水汽,衙门口的青鸾石柱分成明显的两色,柱基沾了水汽,染上一层类黑的深色,础泣而雨,勃州地界估计又要降一场大雨。
      南怀玉冷不禁受了寒风,打了个寒惊,就着延绵地长长呵气,也长长地喟叹了一声,伸出那只枯槁得像死人一样的右手,感受着下落的雨针。
      这雨早不下晚不下,却偏偏这时候要落下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是天地公道,待穷人富人好人坏人并无分别,可明明这天地并不公道,尤其是风雨,更是势利,刮一场转凉的寒风,落一阵淅沥的冷雨,亭台楼阁里的公子王孙只管怡然横在廊轩上烤火,伴着琴瑟,听个雨脚,温香软玉锤着腿,兴致来了便张嘴念叨两句狗屁不通的诗,借雨抒情,怀念一下被这急雨拦住,已经一夜没见到的歌楼红袖。可勃州还苦苦等着饭吃的灾民呢?多有些人被雨点子压死了,成了山道旁堆着的无人收敛的尸骨,下得妓院里生意火爆,老鸨喜笑颜开地看着接踵而至的,还没半人高的“摇钱树”,下得有钱人又能在雨天里架上炭火,烤上一份二两银子买的,新鲜的“和骨烂”,大快朵颐。人情寒冷,刮的风就冷,世道不公,这雨也就不公。
      范之德像个百宝箱似的,也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件鼠灰色的大氅,替南怀玉裹上系好。
      “若是以前,我可能不会拿他的亲人要挟,我不喜欢这样,也违背了我的初心,可这确实是最有效率,也最有用的手段。”
      范之德沉默不言,不知道该如何接上南怀玉这话,问道:
      “所以这位林大人该如何处置?”
      南怀玉摇了摇头,语气略微带着些迟疑,说道:
      “不知道,我本来想让他自生自灭的,暗地里护好他的家人就行了,可他既然给了我这攒了一生的盒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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