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锦衣男子轻笑了两声,有些不屑地摇了摇头,捋了捋耳畔霜草般的白发,轻声问道:
“话说的倒是不糙,我听说郑都头心思缜密,不是个粗人,早些年郑老太公做过师爷,家里也还算阔绰,让你开了脉启了文心,还念了三年私塾,我说的对吗?郑都头?”
他话说了一半便没了下文,像是突兀地飞来一句,显得没头没尾的,郑正不明就里,好不容易抬起眼,又正瞧着面前这男子幽幽的眼神,心里蓦然有些害怕,像是被拷问一般顺着意思接续了话:
“是,客人说的对,念过些书,也识字,不过不是读书那块材料,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才干,便没想着考取功名了。”
他如实交代完了才觉得事情不对,无形中弱了气势,被这突如其来的把柄弄得失了神智,反倒事事随着这锦衣男子的话走,心中隐隐有些恼怒。
锦衣男子站起身来,同站在门口的那中年剑客换了个眼神,接着说道:
“郑都头倒是坦诚,既然如此,我也坦诚相待,我来此地,其实是为了和郑都头谈一笔生意,不知意下如何?”
“哦?”
郑正点了点头,这两人初见便给自己打了一套杀威棒,攥住自己把柄,恐怕来者不善,商人重利,恐怕这名为“赈灾”的粮食要从县里捞去不少,定了定神,忍住话语里的愤怒急促问道:
“县里的收条和知县大人的嘉奖文书一概不少客人的,不知要售卖几石粮?稻谷黄米或是番薯?售价又是几何?”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若是这锦衣男子想趁火打劫,明着违背陛下旨意,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想靠着天灾之事获取私利,哪怕这身旁这持剑男子修为深不可测,自己拼着小命不要,也要跟他算算帐!
可锦衣男子没有回答,又坐下来,把玩着手中那青花瓷茶杯,在手里转来转去,细细品味着郑正无心去看的釉画,摩梭着似玉般挂着的青釉,不急不躁,跟春雨似的惹人心烦。
一想着朝廷赈灾粮款久久不到,白石县里的平常仓也快见了底,如今北门哀嚎遍野,每时每刻都在死人,郑正就气不打一处来,横眉拱手道:
“客人既然不诚心,这买卖还是不做了!不过我提醒二位一句,勃州受灾百姓数以十万计,近百万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客人售卖之粮,价每高出一厘,便有百千计的勃州百姓成为道旁饿殍!人命不是钱!也不是让道貌岸然之辈牟取暴利的手段!若是犯了大栾法令,郑正手里的单刀不会饶过!告辞!
郑正那拱手礼节行得敷衍,略微搭上便愤愤落下,言语里满是激烈,转身走到木门旁,又扭头说道:
“本县上下官吏都焦头烂额,忙着灾民之事,没有功夫让两位客人消遣,请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郑正一手把住单刀,一手扯开木门,抬脚刚要走,却听见那沙哑嗓音掷地有声般落下。
“停下。”
这声音似带着点不容违背的威严,满腔怒意的郑正听了这话停了脚步,撇了撇嘴,有些责怪自己还要停下来听这种掉进钱眼里商贾的“铜锈话”,可既然都停了脚了,只得斜睥着问道:
“还有高论?”
锦衣男子放了茶杯,手指轻敲着木头桌面,神色冷峻,幽幽问道:
“郑都头,你既然读过书,应该知道一石稻谷重约百斤,便做成稀粥让灾民分食,妇人每日最少需二两米,男子每日需食三两,那白石县外饥肠辘辘的灾民需要多少粮食吗?衢赢府一十三县之外拦住的百姓又需要多少粮食救济?”
“你什么意思?玩些术算的伎俩是想囤积居奇,哄抬手中存粮之价吗?”
男子站起身,摇摇头说道:
“你不知道!郑都头心里害怕,连巡查之事都只在墙外远远站着晃悠,怕连城门楼子都没曾登上去过,没敢亲眼看看饿殍遍野,满目疮痍的人间惨像!我来告诉你,白石县城墙外灾民现有四万,还有近三万人在沿着海临府至衢赢府官道上徐徐赶着,来你们这厚厚城墙里徒劳地想找一点活下去的渺茫希望!衢赢府一府十三县,各县拦住不让西逃的勃州灾民足有五十余万,一日便耗千余石粮食,勃州灾荒怕不到秋季不得缓解,那便是数十万石粮食!”
郑正冷笑了一声,他听不出面前男子话里的意思,东绕西绕只觉得麻烦,说道:
“你是想说耗粮太多,所以便不救荒了?”
“哦?那你的意思是,把灾民拦在城墙之外,就是救荒了?”
“这……”
郑正沉默得说不出话来反驳,只喃喃道:
“如今朝廷赈灾粮食不到,县中仓廪存粮不多,贸然将灾民放进城里只会连累了县中百姓……”
“很好!理由倒是冠冕堂皇,都头这各家自扫门前雪的做派倒枉读了那三年圣贤书!也辜负了郑都头腰间这柄‘饶不过我等的单刀!”
郑正听得气血奔涌,只觉得心烦意乱,搞不清这面前说话天马行空的男子到底是什么路数。
锦衣男子自旁边凳上拿出一张薄薄的宣纸来,递在郑正面前,不急不慢地说道:
“这是勃州灾荒以来大栾各地富商所捐赈灾粮食的条目,三十位巨贾富商捐献总计不过一万石稻谷,不够勃州灾民半月之耗,大多商贾本就重利轻义,钱财便是身上肉,若不是捐纳粮之事其实便是捐纳,虽无明利,实有暗惠,又有几个富庶商贾肯费心费力效佛祖‘割肉?便是有如此善人,若不再出个散尽家财的江南首富钱万里,仅凭这些边边角角的粮食,只是杯水车薪,救不下五十万将死百姓!”
郑正紧着上前走了几步,将男子放在桌上的那张宣纸粗略扫了一遍,只是一眼他便知道这张纸上所记条目恐怕不是假的,姓名,籍贯,捐献数额都罗列清楚,其中两条白石县的捐献数额一一对上,分毫不差,虽说此事称不上什么秘密,可两个外来商户又有什么必要将这一切查清?他吸了口凉气,看着锦衣男子问道: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锦衣男子饮了口茶,轻放了茶碗,回答道:
“早便同郑都头说过,我来县里,是想和都头做一笔生意。”
郑正没了怒意,此刻只剩下不解和惊惧,皱眉又问:
“客人到底做什么生意?”
锦衣男子又不回答,转而开口说道:
“我有个问题想先问问都头,为什么江南富商采购的粮食远隔千里,最早的十日之前便运抵勃州,可陛下明旨从勃州临近的青州徽州调拨的赈灾粮如今还没到?户部从京城冀州太仓里分派的救济粮如今也连影子都见不到?难道只是一句大批粮草运送缓慢便能解释的了的?”
“我……”
郑正说不出理来,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辩些什么,锦衣男子又拿出一叠用棉线装订好的宣纸册子,往木桌上径直一丢,平淡说道:
“郑都头还是自己看看吧!青州调拨的七万石粮食,自安水,平齐,罗慈三县陆路发出,实发五万四千石,七日前便抵谈瀛洲府,徽州拨的六万石粮食,实发五万一千石,四日前也运到了衢赢府青松县的官仓,北疆军里移送三万石稻谷,两千石瓜果蔬菜倒是毫厘不少,如今也在衢赢府府城的官仓里放得好好的,能救下黎庶百姓的朝廷赈灾粮却躺在仓廪里,就是喂不到饥肠辘辘甚至易子而食的灾民口中,颇是可笑!”
“这……这不可能!”
郑正低声道了一句,手却不听使唤的去够面前那本册子,他心里其实隐隐有所预计,毕竟从前待在府军里这样贪墨之事也不少见,只是他真的想不到,也不敢想,要说从赈灾款项,赈灾粮食里捞点油水他信,没有这事反倒不正常,可贪官污吏真敢把赈灾粮全部扣下,任这五十万流离失所的灾民白白饿死吗?
当那本满是工整字迹的册子落在手中的时候,郑正心里就知道此事恐怕做不得假,怔了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将那册子恭敬放在桌上原位,低声道:
“先生勿怪,我只是一微末小吏,哪怕知晓了这事,不过是有心无力。赈灾粮分配一事是勃州上官之职,不容在下一介捕头置喙,贪官污吏自有京中监察御史去管,我只能听命行事,竭尽全力不出差错便无愧了,先生,先生还是请回吧!”
锦衣男子点了点头,似乎对郑正的这句回答很满意,说道:
“郑都头不是想问我做什么生意吗?做的自然是粮草生意,数量不论,但保证勃州活下来的黎庶百姓人人皆有饭吃,至于价格嘛,我分文不取。”
“分文不取?”
“分文不取,不过要郑都头替我做一件事情。”
郑正犹豫了一阵子,可心底却似有一团烈火在烧着,逼他去问。
“先生想动那些朝廷拨下的赈灾粮?先生有办法让知州大人放粮?”
“我有办法。”
锦衣男子的回答斩钉截铁,却胸有成竹一般,带着股不容怀疑的傲气。
郑正又看着这老人的灰白眉毛盯了半晌,才问道:
“要我做什么事情?”
“一件夷灭九族的事。”
第123章 天灾[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