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局不局的?哪有这么多刻意为之?从前老牛鼻子有言,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去留随心,想让云章去罢了,我可不像你师父布局周密,你师叔我啊,喜欢直来直去,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麻烦!”
玄破又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狐裘,将两边交叠起来单手拽住,这狐裘略大了些,是从前给师兄用的,自己体型消瘦清癯些,倒撑不起来。
脖颈瑟缩起来,清癯面容算得上仙风道骨。寻摸着从木棋笥里摸出一粒黑子,在棋盘上看了半晌才慢慢落下,又觉得这手断走得似乎不好,挪了两位,又觉得还没开局两字相遇便走出一步退有些失了气势,那黑子在棋盘上横竖挪了好几息才默默收了手,在棋盘上走下一步觑来,嘴里依旧含混不清着,缓解一下自己的尴尬。
“老牛鼻子叫什么来着?时间长了我都快忘了,回头还得去翻翻我那堆旧书,老牛鼻子的事情估计都压在最下面了,还不太好找。这几年得抽抽时间,把过去那些事情拿出来看看了,好多人当年记得清楚,如今别说模样了,连名字也叫不出来。”
叶裳青似乎早就料到玄破走的这步棋,伸手截下半片云朵,把玩了片刻,毫不拖泥带水的取出白子落下,笑笑道:
“我记得这话是像是清虚道人说的,这样开创道门的人物师叔都记不住了?”
“对,清虚,那骑牛的老牛鼻子是叫清虚,厉害嘛也确实厉害,可那个时代就没几个简单的人物,你师叔我和玄机只能远远望着他们争辉,你说人神鬼怪共治,百教争鸣的时代,哪个留下声名的仙人会是简单人物?我最早记得个通百江,平易水,天下归人荒共治的宇帝陛下,后来记得个横空出世,驱除荒族,平定妖兽乱景的周衍,剩下的来了又去,都站在这浪头上闪耀,独领风骚也有,藏在浪头后面也有,总归又哗啦一下跌下去,寻不见踪影,再换一批人站上来,千百年风流人物如过江之鲫,我哪里都记得?翻翻书能记得近几十年的事,记得你这个搁我脸上写‘酒字的小子就不错了!”
“哈哈,师叔怎还记得这事,这我都快忘了师叔却还记得,莫不是刻意记下留着讥笑我?不是师父……不是老阁主把你的酒都收了,师叔你既然嚷着要‘酒,我不就只好给你想想办法?”
玄破低眉看着这叶裳青这手棋,皱眉抬眼看了良久,才把攥在手心里的棋子投在笥里,在腰间习惯性摸了摸,寻着东西,却发现腰带上空空如也,悻悻道:
“不下,不下了,下棋这事儿我下不过你,你还是哪天去西秦跟那棋院里的小子们下吧,不过不管是你还是西秦那个自称棋圣的林小鬼,我看啊都不拿不到那颗‘心,你就不必说了,靠着当年平了师兄的那句棋自吹自擂可以,可要连下十局恐怕你最多赢林小子两局,当年西秦那个棋痴弈知白可让了你师父两子可还胜了半目,你这点假把式唬人还可以,真是仙会之前的那场‘天下弈,恐怕你连前八都进不去!你要是想打架呢,我就奉陪,师兄把这摊子事丢给了我,我还得端着装正经,不能失了身份,丢了我抑扬阁的脸面,他几千年的心血,我还是替他看着些,正好身子骨痒的不行,咱们到渊下打上一场,也没人看见,正好给我解解乏,比枯坐在这儿强!”
叶裳青也不辩白,跟栾平易装一装倒没啥,眼前可是活了近万载的老怪物,什么样妖孽的棋手没见过,那几个取得了“棋心”的棋手下自己恐怕都跟玩一样,玩味笑道:
“不去,谁稀得跟师叔你打,我又不是剑仙,自讨没趣还没啥裨益,这种事我叶裳青向来不干。师叔你那柄剑虽说一百多年不曾出鞘,可上一次剑出鞘,当空一剑斩了西秦剑冢剑首!平易那把剑最厉害的时候倒算还行,我一失神让他斩了都是可能事,可若是跟师叔你比怕还差得远着,我可没啥兴趣给师叔斩上一剑,下回把濒湖子叫上,我跟他两个打你一个倒还能试试。”
玄破听他这比试还要两个打一个,颇有些不要脸皮的模样,白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问道:
“平易?谁是平易,濒湖子?谁又是濒湖子?一剑斩过剑冢剑首吗?我咋不记得了,西秦剑仙斩倒是斩过几个,什么名什么姓的我也全忘了,鬼记得啥时候的事了。”
叶裳青早就习惯了自己这师叔记不住事情,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
“平易,师叔你倒是没见过,不过师叔从前在世间扮做乞丐游历,这名字民间传的多,师叔肯定是听过的。栾朝太祖的孙子,如今的大栾燕王。近十五年前在南楚斩过一剑,那一剑我估摸着隐隐接近天道极限了,师叔既然是剑道破法守门仙人,应该也有所感觉吧。”
“栾朝太祖?哦,我记起来了,那个醉打山门,找我喂剑的打鱼小子?我倒是有点印象,剑冢那破地拘泥不化,守着剑招,不修剑心,先学剑形,几百年没曾出过配让我记下的绝代剑客了,那个大大咧咧跟莽夫一样的打渔郎倒是称得上惊才艳艳,又能喝酒又能耍剑的,最要紧的是能发癫,从前我跟他也喜欢坐在这里,不过面前放的不是这等典雅物什,放得都是大坛子酒,一整只羊,吃饱喝足便在渊底喂剑,边打边骂,饿了再上来吃,边吃边打,倒也算快意。怎么,那个钓鱼郎孙子都有了,是不是他也死了?”
叶裳青听着面前老者叙说旧事的口吻,平平淡淡,波澜不惊,有些唏嘘,想到不久之后这久经岁月的老人可能还会对着后人平淡说着:
“哦,叶裳青啊,那个一会儿苦兮兮,一会儿又闹腾烦人的死小子,许多年没曾见了,他也死了?”
搓了搓手,纠结苦笑道:
“早就死了,师叔,太祖皇帝都死了好些年了。”
叶裳青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算一算,栾太祖龙驭宾天六十载有余,太祖的孩童时期,恐怕距今百年之久,这冗长岁月,自己这师叔把日子过得颠三倒四的,理不清世间时序,着实有些可怜。
玄破嘴角有些下吊,一旦不笑了,配上清癯面容和高耸的颧骨,看起来还是有些苦的。
“可惜还是破不得天道,登不得仙,这怎么才一晃都有孙子了?只记得他悟了剑意之后便下了山,之后很久没再来找过我,再然后就听人说改朝换代,昔日钓鱼郎,今日天子堂,后来下山做乞丐遍游天下的时候常在茶馆听别人讲他的戏,说他天下无双,拯救万民于水火,我还想着哪天进他那皇宫瞧瞧他,跟他再做过一场,打不赢我也能给我松松筋骨,后来记不起来就放下来,没想到都死去好多年了。”
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玄破脖颈偏了偏朝渊外望去,似在看着周遭飘忽不定的白云,叶裳青也静静候着等待。看了一息,老者又翻开那小小书册寻了一阵,嘴里喃喃念着“十五年前,十五年前”,一边在那醪糟小字里翻找来翻找去,良久才在书本中的一页停下,指着读了一阵点头道:
“确有此事,不过好像当时有什么急事,只记了‘南方有剑,剑气破空而来,斩尽流云,杀却百花,应是南楚新出剑仙,有天仙之姿一句,你这么说我倒是有点兴趣了,十五年前便能斩出临近天道的一剑,如今不是更厉害些了?不知有没有可能,剑破天道,登天仙位?回头清闲下来,我去瞧瞧,让他陪我打上一场,师叔我许久都没见到过惊艳之剑了。”
叶裳青抿着嘴摇头,轻轻道:
“不可能了,那一剑借了天玄百灵枝的药力,平易他以凡人之躯生嚼了天玄奇药,借着药中的仙力才斩了那接近天道的一剑,如今玄脉郁结,算是半废了……”
玄破方才有些期许的眼眸又缓缓暗淡下去,道一声:
“这样啊……可惜了,濒湖子呢?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应该是在仙录上吧。”
“对,上次仙会列为仙录第十,归在临仙人之列,不就那个学医的犟驴,之前我还在山上的时候,不是非说这玄渊山上长了一株治病救人的药,师……老阁主有些恼他要拿那株虬龙须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六品修士,赶了两回都劝不动这个犟驴,还带着那修士在山脚下准备盖间茅草屋候着,每天都叫一次山门,说来也奇了,孟径舟也是怕死,想寻一个增寿仙方,那就差跪下求都进不来的山门让这个莽人大摇大摆的进来,还带走了一尾九年一长的奇药,那年我刚入阁,还是第一次见老阁主服了软,啧,真是厉害,如今想想这学医的犟驴也配称得上‘医者仁心这称号,成为如今的医道首仙倒也不奇怪,只可惜他性子散淡了些。”
玄破点点头,好像自己也听过师兄说过这事,说道:
“我记得这事,每次下山回来我都要用那虬龙须佐以寒玉露,白铁竹沥等仙药泡酒,命名叫‘烧喉咙,那可是人间少有的琼浆玉液,就比西秦岳家那‘浮生一大白差上一些。当时见少了一尾就去问了师兄,知道这事后还说过此人虽然执拗,但行事间颇具医者本心,不中途夭折,未来定然也是厉害仙人。我记得还跟师兄打了赌,嘶,赌注,赌注是什么来着?好像还挺稀罕的。”
叶裳青见自己这师叔又迷茫起来,如今自己这师父羽化之事都不知道真假,若是真的,又怕这师叔想起来伤心,寻了个别的话题开口道:
“师叔,像师叔这样灵宝化形,或是异兽化形的仙人,除了您们二位,这人世间还有吗?”
第122章 玄破[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