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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露兮露兮(九)[2/2页]

浮沉止 季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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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道瘦弱疲惫的影子出了府门,沿着门前那条残破泥泞的土路投西而去。
      沿着坑洼土路两侧是低矮土屋,门窗紧闭着,许是天色太早,亦或是庄中百姓都约定好了一般闭门不出,不闻鸡鸣,荒灾只能,连促织螽斯都是上好的食粮,又怎会剩下雄鸡,雄鸡不唱,天也还是要亮的。
      偌大的庄子里,宽阔的天地间此刻仿佛只剩下何念新和吴夫人两个孤单的人。
      栾安宁隔着几步跟在身后,不上前去,也不肯落下,静静地看着这两个赴死之人最后的时光,耳边没像方才看见微溪微依时一般响着那一边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了,虽然有些急切地想知道外面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可一是不得方法脱离,二是他也确实被何念新和这位名叫“子衿”的吴夫人的事情打动,如今一切亲生经历,所有线索都水到渠成的串联起来,冤是什么,旧事又是什么,栾安宁都已经大致明白,他也想送他们最后一程,哪怕是在这“幻境”一样的虚假里……
      “子衿,我记得你是十七岁和一起来到这庄子里的吧,这一眨眼都快四十年了,真是,太快了,儿子一转眼都要长大成人了……”
      吴夫人倒是四十年的夫妻相知,也知道这时候自己这夫君的碎嘴肯定闲不下来,像是等着自己已经知晓题目的考卷,笑笑给上自己早便备好的答案:
      “你啊你,念新,你和我爹都是一样的,老是得过且过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不上心!十六岁便来了,你不敢带我去见咱爹,偷住在阿吉原来那荒了的屋子里,你忘了?十七岁生辰,你背着咱爹爬墙跑出来,还摔了一跤,把偷着给我做的那碗长寿面撒了,你还捡起来装在碗里带过来!像极了个傻子!我跟小阿吉也就是饿极了,洗都没洗,带着土就往嘴里送!那时候我就知道,这辈子恐怕跟你分不开了,哪怕面条上都是土,饿了还得吃不是?”
      何念新摸着头讪讪笑笑,此刻他没拄拐杖,虽说苍老了点,身形佝偻,可平路他还是能走得平稳的,同妻子对视一眼,笑道:
      “也得亏了你爹和我爹还算开明,要是原来你爹他老人家执意要你嫁给那什么兵部侍郎王家的公子,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吴夫人笑了两声,眼角荡漾皱纹,又把住身旁这个老态龙钟男子的胳膊,抿嘴佯怒道:
      “怎么办?你说带我私奔,我就跟你跑!你说算了,那便算了,我安心做我的富贵人家夫人,你专心当你的烂好人,分道扬镳咯,还能怎么办?”
      何念新笑笑不说话,又仿佛想起从前自己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眼前人还是心上人,只是岁月侵蚀,盛年不再来。
      一边走,一边说,两人似乎并不是赴死,而远足春游,郊外踏景,有说有笑,半点不见伤悲。
      “诶,念新,刘七哥家,我记得那年刚生下辞衡的时候,身子弱,连床都下不来,嘴里也没个胃口,吃了你请冀中名医开的补药也没见好转,后来还是七哥七嫂请咱们去,给我们做了顿茶油香椿鸡蛋,那滋味真是,几天便能蹦能跳的了!你还记得吗?”
      何念新笑笑,看着吴子衿指着的一间围着篱笆的荒破土屋,篱笆残了一半,剩下小半拉围在靠着街道的茅房边上,顺着缺口望去,里面萧瑟景象一览无余。
      房梁倒落下来,屋墙也垮了去,里面阴沉的角落密密麻麻结着黑色的蛛网,何念新似追忆往事,若有所思,良久才喃喃道:
      “你是没吃过好东西,天天在你那富贵府宅,深闺大院里哪有机会吃这样好的农家土菜?香椿这好东西,富贵人家的猪都不吃!”
      吴子衿眯着眼睛淡笑起来,抬眉笑道:
      “老东西,你这话里话外的都什么意思?就是说我是猪咯?”
      何念新接过话茬,接着打趣道:
      “怎么,不是把你当猪养?我记得我刚娶你那阵儿,你瘦的都像要被风吹走,我恨不得拿风筝线把你系上!如今虽然没曾发福,但我看啊,风是吹不走了,你还得老老实实地呆在我身边……”
      “就你德行!”
      两人边笑边走着,有一搭没一搭调笑起来,只剩下一个孤单的“影子”跟在后面,慢慢地跟着,暗自惆怅。
      “就是可惜了……刘七哥多好的人,孩子莫名其妙地就让人拐了去,七哥七嫂找了几年没找到就疯了,离了庄子到外面接着去找,田也荒了,屋子也垮了,那香椿鸡蛋你也炒不出来那个味道……可这乱糟糟的世道,也不知还活着没有,希望是……是还活着……,要是刘七哥还活着,知道这事,今天肯定也会来的……”
      何念新不再说话,想到这三四十年前的故事,有感动也有悲伤,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
      “还有这家!念新,田七哥你还记得不?刚来那阵,我还直说是名字取得好!庄子里百姓淳朴,不是叫什么阿猫阿狗的图个容易养活,便是排行第几便叫什么名,这名字也取得贵气,“金不换”这东西也越来越金贵了,云州那边转乱不断,京中药铺子里的田七好些年都是论圭卖的,我想着哪家农户能生到七个?还跟你说过那田七哥的父亲说不定是行医的,连京城里那些娶了十几房小妾的达官贵人有的也生不到七个。”
      何念新点点头,脸上有些拧巴,淡笑着叹了口气,说道:
      “我又不是在庄子里长大的,刚来的时候也以为这样,只是这七哥这名字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唏嘘,人活七十古来稀,平常乡野之间就更难有百姓寿长,七哥又赶上这么个日子出生,一生下来便没了爹,也是命苦,不过七哥倒是个实诚人,从前在的时候,弘毅年岁还小,还要跟着秦先生读书,出趟远门我都让七哥替我去,办事也牢靠,可惜也没讨个媳妇,也没留下什么香火,就这么孤零零地走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现在想想倒是挺有道理……”
      “还有这里,念新,这弄子里第三间土房是萍娘家!萍娘你还记得吗?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长得也好看,从前跟我最是要好,咱们大婚那天用的那个大红盖头就是她帮我绣的,这我帮她做了媒,远嫁他乡之后便杳无音讯了,也不记得回来看看我!”
      “我都快忘了,是一直躲在你身后那个矮矮瘦瘦的女孩?好看吗?有你好看吗?”
      “那要看在谁眼里了!”
      “这里是……齐叔家,齐叔你还记得吗?也算是有钱的良善人了,从前还常从定安府给我带些话本看,给我解乏,可惜也是命不好,偏赶上一家三口一起出门,路上遇上劫匪死了,连一具尸首也找不回来……”
      “喏,四狗子家……”
      “这巷子里边住的是小吴勤家,我记得前不久他家花姑的孩子一直没取名字,还到府上来让念新你给取的,取个名字也不找秦先生取,来找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倒是稀罕。”
      何念新微扬起头颅,看着旭日将升,远山处白茫茫一片平铺着晨曦,像是苍茫山林间盖上一层被子,兀自笑道:
      “是啊,我没读过多少书,也就是吴勤和花姑信我,才忝着脸记得给那孩子取名叫大有。”
      “吴大有,念新你这取得名字可真是朴素,我还以为你要故作风雅,去古书经义里寻章摘句,取个看起来像点样子的名字呢……”
      何念新摇了摇头,眼神从那片渐渐亮起的天穹边际收了回来,像是答话,又像是低垂下头自言自语:
      “大有,非大有不能大无,人生时时处处的有,许许多多的无,历过人世繁华,也该……也该放下了……”
      脚步不停,说话间,面前像突兀地生长出两座遥遥相望的钟鼓楼来,钟楼是女子,略微消瘦些,立在这头,鼓楼像男子,精壮些,立在那头。
      谈笑声戛然而止,方才轻松愉快的气氛也霎时间沉寂下来,何念新有些感慨地盯着远处斜落着的古朴钟鼓楼,摸了摸胸前,颤抖地掏出两根结实的麻索。
      吴子衿也不待何念新说话,蛮横地抢过一根,有些负气说道:
      “老爷……等我先去了,你再走,我不可不想看见你死在我面前!我不死,你不准死!听明白了吗?”
      “嗯……”
      “看见我死了,只准看一眼!不许多看!我不想……不想老爷看见我那副模样,知道了吗?”
      吴子衿紧咬着嘴唇,那薄薄的下唇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苍白而病态,何念新努力地高抬着头,衰老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也沉重地点了点头。
      “嗯……”
      “……下一世,再在我背后念那句‘露兮露兮,我会记起老爷的,一定会的!记住了吗?”
      “嗯。”
      何念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再也忍不住了,那股哭声里撕心裂肺的悲伤似包含着无限的委屈。
      “子衿,我真的……真的不想离开你,也真的……不想死!”
      吴夫人抬了粗麻襦裙上宽大的袖袍,伸了在微微哆嗦的右手,苍白,枯槁又细小,在那低垂着的花白头发上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却没落下去,只带着鼻音轻声道了一句:
      “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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