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安宁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知道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可看着吴子衿决绝的背影,心里还是像突然间多了个空洞,蓦的生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挫折感。他眼前依旧看不见任何缤纷,深深浅浅,正是心境,但看久了黑白深浅,脑海里能依据经验略微补上些斑驳色彩。许是时间太过久远,这份尘封的执念也被风尘抹去颜色,随着知情之人的渐渐消逝而成为掩埋在深土里的不为人知一个秘密。
何辞衡所谓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何念新念着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阴差阳错的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一种是善心善行,一种却成了尸骨累累,极端的恶。
何念新为了全庄百姓,与吴夫人一同赴死,却因为舐犊之情,不忍让何辞衡面对这份不可能得到偿还的仇恨,背负着父母的血海深仇成为一只扑火的飞蛾,可恰恰就是这份理所应当的眷眷深情,却为何辞衡种下了“恶”的种子,生根发芽……
栾安宁虽也听过造化弄人,世事无常的道理,可未经世事,心里大体还是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样有因有果的普适说法,可眼前自己知道的一切真相,却让他读过的那些圣人经义,体悟的那些世间道理成了空话,那未曾夯实的空中楼阁在缓缓崩塌。
古人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书上真理终究只是别人的,不是他栾安宁自己的。
他直感觉心中块垒郁结起来,想问些什么,说些什么,可却心如乱麻,不知如何理起,也不知从何说起。
但哪怕是回忆里,时间也不肯给栾安宁留下停驻下来,伤春悲秋的机会,何念新深深地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个颤抖着走着,强忍住回首过来心思的单薄身影,他眼里满是这女子从前的样子。
嘴唇张了张,何念新没说出什么,只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结实的麻绳,摇了摇头,朝着钟楼走去。
栾安宁紧闭着双唇,跟在何念新的身后,旧事未完,自己身体里这“莫名其妙”的异变也颇是残忍,此刻明白了一切真相倒还不够,仿佛这世道逼着何念新一般,也威逼着自己,亲眼看着这位和蔼善良的老者,走向末路……
钟楼与栾安宁记忆里如今的模样倒是大差不差,孤零零地耸立着,遥遥看去,顶上金殿似乎不像印象里残破,四周红柱子围起来的小块顶殿上依旧没置着铜钟,空落落的,那铜钟似乎刚取下不久,地上若隐若现露着一个微微亮起的方圆,应该是铜钟口罩下的地面,多年未受风霜侵染,也没有灰尘累积,这沉淀着历史的一口大钟八成也被何念新换了银子,换了粮食。
按这钟架子来看,钟和楼应该是魏代末年或者本朝初期的物件,前魏仿前齐的刻经雕花圆口铜钟,纵然不大,看模样估摸着也只有几百钧重,不愁卖,也能值上不少银子,换上不少粮食,今日大栾境内,佛教隐隐有复兴之势,虽还没明面上的佛家仙人,可各道家仙境,三教九流的各家宗门都心照不宣地不再像魏时一般压制禅宗,神佛终究是大多数“乱世人”断绝一切希冀前最后的寄托,因人而生,伴悲苦而存,梁时都灭之不尽,如今再说灭绝佛教既无道理,也不可能……自太宗朝末期起,大栾庙堂对江湖宗门的掌握稍弱些,各地便又重修庙宇,度化信众,虽比不上从前梁代鼎盛时期“出了京师是江湖,江湖处处有僧庐”的繁盛模样,可大体还是比齐魏两代好上不少。
崭新得连痕迹都找不到的青色砖墙里,熠熠生辉,还没被“香客”刮去新镀上金粉的庄严宝相下,恐怕大多数寺庙还是少了口积存着岁月的铜钟,撑场面,引香客,更给新庙添上些肃穆的氛围,这可是前齐的铜钟啊!修一个亭子供着铜钟,派个沙弥看着,拉上一条围帐,系上一根铁链,悬上些同心锁,长命锁和流苏,最后再添上一口紫檀木功德箱,大方刻上些自己都不明白的梵文经书,放了钱便让人撞两下,体验下“做沙弥”的妙趣,方法千般万种,反正买这口铜钟总归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何乐而不为?久而久之,光这铜钟前“钱箱”里的“功德”便能在佛寺左近换上几十顷良田。
那些“真心向佛”,寻求智慧觉悟的寺院看不上这种撑撑场面的的东西,把“功德”看做事业,开寺立庙当做生意的富庶“居士”倒是趋之若鹜,可这世上到底是哪种寺多呢?
那钟楼的木梯子还没坍塌,只有低处的几级台阶残破了大半,何念新扶着钟楼墙壁,一步一步的攀爬着,每走一步都要停顿许久,他不想就这么死去,他也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可能有什么办法呢?
栾安宁低着头,也跟着老者的节奏一步步攀援着这不算高的钟楼,矮矮的台阶之间隔着岁月,抬眼可见的楼层之间也隔着山海。走上那六角立柱撺成的小小天地,盯着顶上那寺院顶多用的攒尖顶,何念新遥遥的看着对面那个已经垂挂着的影子,却蓦然觉得心思安定下来,那是一种从没有享受的安宁,在抛弃掉一切世俗的欲望后,直面死亡的平静。
安定下来,沉寂下来,还未死去,便已经死去。
“麻不不仁”也好,“心如死灰”也罢,看着低矮的鼓楼顶上那个随着微风在麻绳上晃荡着的瘦弱身体,栾安宁低垂下眉眼,看了一眼便觉得鼻头酸涩,不忍再去细看。何念新却良久地盯着那个“天人两隔”的影子,没有表情,也没有言语,全然忘了吴子衿身前最后的交代,只紧了紧手上的绳结,轻轻地挂在挂着钟的铜架子上。
身边风儿轻轻响动,????似在低声询问,老者拽着麻绳一头,穿过悬挂铜钟的架子,在胸前交织起来,系上一个结实的绳扣,弯下腰,拾掇了几块碎石,几片砖瓦,踩上去,脖颈穿过那隔着阴阳的绳圈,看着面前那道爱恋一生的影子。
何念新轻轻把自己挂了上去,那垒起的“高塔”应声而倒,成了一地灰石。
栾安宁站在一旁,食指不自觉地弹动几下,看着这萧瑟的“钟”,注目良久。
像是风在问,又像是本心在问,亦或是嘴唇轻动,表明心迹,他耳边倏的响起一句有些颤抖的低问。
“值得吗?”
周遭的一切扭曲起来,天边乌云迷茫,迷迷蒙蒙似要下起雨来,这执念里景物随着苍老念头的逐渐消散也正分崩离析。
天边的晨曦,幽深的山林,静静的府邸,坑洼的泥路,低矮的土屋,模糊起来,也如青烟般渐渐散去,天地间只剩下两座孤零零的鼓楼,两道相望着垂挂着了无生机的身体。
云彩翻腾,树影摇动如灯芯,那坑洼的泥土路突然规整起来,霎时间便被无数数不尽的青砖墁上,每隔十几步便立起一座经幢,现实似乎和这执念里的景象交织起来,如梦似幻,亦真亦假,随着一声轻响,栾安宁似乎听到渺茫的凿子声响,面前不远处的鼓楼处似乎隐隐约约传来间断的微弱人声。
 
第116章 露兮露兮(十)[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