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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露兮露兮(七)[2/2页]

浮沉止 季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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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触碰的几次执念都不曾偏离地方,可眼下身旁景象倒是让他想起那个何辞衡口中“明火执仗”的夜晚,这倒像那是一场焚尽一切大火前的那座何家府邸。
      “何老爷!真要……真要这样?”
      那木门板上的汉子扶着那有些腐朽的烂木门边,半仰着身体的模样与栾安宁记忆中那个忍着病痛撑着身体的老者重合起来。
      “弘毅!不是就让你和老陈他们家来吗?怎么来了这许多乡亲?”
      周弘毅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些苦涩,有些沙哑说道:
      “老相公!这我怎么瞒得住……怎么瞒得住啊!老齐家替相公置换银两,李家刘家替您购粮,你做了什么,想做什么咱们庄里百姓都知道!没钱了,没粮了咱们去挖野菜,啃树皮!再不济都离了家去清平府讨饭去!念新叔,您……您犯不着这样啊!我只是……只是不忍心就和陈哥说了,他们都不想看着相公这样!”
      “就是啊!何老爷,您的所作所为咱们都门清!朝廷不给我们活路,是你给了咱米吃,到头来不给米的死贪官盆满钵满,还要逼得您落得这副田地!这是什么道理?俺齐大年不认这个理!何老爷你也莫做傻事!”
      何念新摇了摇头,凄惨地笑着看了看乡亲们手上持着的火烛,松醇油点燃起来黑烟不断,只发微微的亮光,熏得敞亮大门的厅堂里不一阵就“云蒸霞蔚”起来,火炬虽亮,照亮漆黑暗室,却也扑腾着刺鼻的黑烟,可眼下府宅内但凡值钱的东西都被典当了换米,就连堂上祖辈留下的前齐雕花铜灯也给他换了五斤粟米,没了火炬,这厅堂内便是一团漆黑。
      他转过身看了眼吴夫人,柔情似水,轻声问道:
      “子衿,辞衡……辞衡睡下了?”
      吴夫人轻轻颔首,抿了抿嘴答道:
      “睡下了,我方才去看过……他睡得沉,平日里我喊他名字也醒不过来,老爷,弘毅你们只管说话便是……”
      何念新点了点头,呛着浓烟轻咳了两声,努力平淡下语气说道:
      “弘毅……,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眼下不是有没有东西卖,能不能换到银钱的时候,真要是不行我把……把那太祖圣旨的纸扒了,那一片霖锦也能卖上不少银子,可……可老刘那身上四十两纹银又可曾购到了粮食?我若不死……,恐怕……恐怕这座庄子里的百姓断然没有活路啊!”
      “为什么相公非死不可?那狗屁官只说‘时候不到,时候不到,这个时候又不一定……不一定是非要相公死……”
      周弘毅声音渐渐微弱,也渐渐失了底气,他是饱读诗书的人,早些年科举没曾中断便两年过了县府院三试,以乡试头名中了举。只是如今大栾文风沛然,人才济济,太祖朝初立之时,刚历改朝换代,百废待兴,连识字之人都寥寥无几,举人便可立即做官。百年过去,两朝休养生息起了成效,有识之辈彬彬济济,官员职位大多没了缺,太宗朝末期也取消了举人吏缺候补制度,不过便是如此,要不是赶上那科举中断的那近2十年,周弘毅也又自信进士及第!
      既饱读诗书,又不迂腐到钻到那圣人的字眼里“苦心孤诣”,周弘毅脑子还算清楚,也知道这官府明里暗里针对的其实就是这位“何老爷”,何清庄除了这位何相公祖上做过京官,余下的一百多户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也不曾触怒过达官贵人,犯不上沦落到这清宁府别的庄子救济粮早便分发了下去,独独自己这何清庄不管去多少次,都只落个府台老爷“时候不到,眼下送不了赈灾粮”的结论。
      事情的根源恐怕还在这何家上。
      何念新有些迟疑地从胸口处掏出一封折叠整齐的白信出来,上前两步,递给周弘毅。
      栾安宁知道自己猜测没错,只是目前自己身体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也不知晓,但眼下既然从他人执念中能够看到这些旧事,那便安心把自己当个过客,他轻轻走了两步,步子轻飘,踩在青石地砖上却软绵绵地,如同踩着一团棉花,绕到周弘毅身后,正好将那白纸上行草写着的八个字看得清楚!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周弘毅接住这白纸的双臂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手臂伤势没好利索,亦或是是……震惊和不解!他兀自在嘴里将这两句在嘴中喃喃念了几遍,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念新叔……这是,是南宫家送来的?”
      周弘毅其实心里已经有所猜测,他不是蠢笨之人,何念新也把圣旨给他看过,仅凭借这张白纸便将事情联系起来,便能猜个大概,县官府官的推诿怠政,自己如今赶考所经历的种种,如今庄中希望渺茫,又抛出这八个字的圣人经义出来,恐怕一切一切都和那个隐藏在官府身后,枝繁叶茂,庞大无比的名门望族有关。
      “五天前南宫家差仆人送来的,”
      何念新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着那升腾黑烟下照亮暗室的火炬,蓦然有些失神,盯着那微弱的火焰说道:
      “弘毅,圣旨我也给你看了……我跟夫人也商量过这件事,恐怕这位南宫家的所谓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就是这明面上的意思……”
      他踱起步子,把苍老的手负在佝偻的背后,接着说道:
      “我父亲曾对我说过,先祖做御史中丞之时,太祖朝御史除了为状告南国公一家,曾接连写过七封弹劾奏表呈交兰台审议,却都如石沉大海,后来才写下一封言辞激烈的血书直交天听,直言‘奸佞贪官不诛,窃国大盗不除,大栾短命而亡,凤启凤启,便是阳奉阴违,弃国弃君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却正好赶上太祖西苑狩猎未归,被南国公故友,时任大栾丞相的‘祁国公齐如悔罚跪在玉阶上,而先祖抱着死谏之心,长跪在凤翥殿长阶下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才等到了太祖陛下班师回京,将被祁国公匿下的奏表一字不差地向陛下言明,这才将南国公一脉做下的丑事公之于众!”
      周弘毅点点头,故事里,这位何家先祖倒不愧这太祖陛下降旨嘉奖的恩宠,对何念新哽咽道:
      “所以……这南宫家过了近百年之远了,还记得这份仇?圣人便是陛下圣旨中那句‘古圣人之风的评语?大盗之言是您这位先祖大人中贬斥南国公的话?”
      他鼻子一酸,有些没想到这南宫家家大业大,又是仙人家族,行事却是这般睚眦必报,自己做错了事情不肯认下,还要将祖辈的恩怨屈辱强加到后人身上,甚至不惜在信中便称自己“大盗”云云,这是不惜背上污名也要报仇的心思……
      何相公轻笑了一声,仿佛这一切南宫家的针对是理所当然似的,语气淡然地说道:
      “当年太祖陛下也以南国公御下不严,纵容亲眷家丁的失职之责杀了南国公世子南宫中天,而如今这位住在那南宫一族‘敕造国公府里,承袭了侯爷爵位的南宫家家主南宫夕……是当年南国公世子的遗腹子……”
      沉默无言,寒蝉仗马。
      众人听了何念新所讲的故事,纷纷迟疑起来,不发一言。便是没读过书,不识字的百姓能大概明白了其中曲折,也知道恐怕何相公不死,这赈灾粮是绝计不会发下来的,南宫家族横亘在其中,像一座大山般阻绝了所有希望。除了周弘毅,厅堂内的众人都纷纷叹起气来,虽不知道这位南宫家到底是如何厉害,但肯定是比府衙里的府台老爷还要威风几分,厉害几分,静默地面对着这个必然的结果,不少人脸上略有动容,在何相公的大恩和自己一家人的生命间挣扎起来,好像方才在意的,这位恩人的死也不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周弘毅敏锐地察觉了厅堂里的气氛变化,只觉得火炬烧着的黑炎沉了下来,直盖在他的脸上,涨红了脸猛咳嗽起来。
      何相公淡笑着摇了摇头,他理解众人如今这副困境,人性总是禁不住考验的,只是如今反倒让众人犹豫起来,饱受着内心的煎熬,也有些不舍,轻声道:
      “这件事情是我的过失,念新向诸位赔罪!若不是我何家与南宫家有这般恩怨,也不会连累大家同我一起没有粮食,让诸位受了这许多苦……是我,是我何念新的过错!这个错误,念新自当用命去弥补……”
      他把佝偻的腰弯得更深来,深深冲众人作了一揖,像是在仔细看着这脚下踩着的后土,突然觉得有些悲凉。
      周弘毅见何念新事到如今还在为众人着想,全没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颤抖着看着一旁神色有些怪异的几个人,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的流淌下来,可能是联想到自己过去一个月里那暗无天日的日子,突然声把手中火把往人群中间一掷,高吼道:
      “你们一个个的都是什么表情?念新叔这么说了,你们就这么想!是吧!李四!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瞅瞅你那个样子,念新叔自己都没米吃了,念着你那媳妇刚生下孩子,身体虚弱,把白米细面都给你家了!还有你……,吴三叔!你儿子吴财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去定安府便去,还偏要好勇斗狠,惹了人家宋臬台家的远亲,不是念新叔上门……上门去求,你就等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周弘毅越说越气愤,拍得门板上积年累月积下的厚厚灰尘落了薄薄一层,瘦弱的右手有些不听使唤,却还是随着心情起伏一声一声拍在那朽木门板上,似在擂着心鼓,令众人心神震颤起来,被周弘毅说到名字的吴三叔和李四脸上阴晴变化,不知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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