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切都重归清明,方才隔着层薄纱似的那种疏离感也随着微溪的身死缓慢消散。
一切似重归平静,仿佛是度过了许多年月,但物是人非,眼前依旧是那间满是罪业的修罗场,依旧是堆积成泥淖的凝血和骇人的鬼物。
鼻子里是腐朽腥臭的味道,铁锈味道和焦味在木屋子里蔓延,那火已经燃着了木屋墙壁,过不了多久,这里便将陷入一片火海。
耳边是剑光闪过带来的呼呼风声,小燕奴迷迷蒙蒙的声音还在一旁轻声唤着自己。
栾安宁回过神来,见自己靠在右侧墙边,明深也倒在明英的怀里,昏死过去,那声音渐渐明晰,是南佑黎叫骂的声音。
“你奶奶的!狗日的栾安宁,你以后叫磨蹭鬼好了!磨磨唧唧的,比女人还麻烦!”
南佑黎浑身浴血,声嘶力竭地不断叫嚷着,倒也不是喊些什么丧气话,还是那吊儿郎当的性子。他平素里最喜白色衣物,平常粗麻白衣在他那里都要胜过花色的绫罗,除了“白衣白马白缨枪”这些属于少年侠客标配的印象之外,也多是因为王夫人生前喜欢白色,多有“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意味。
如今他拆了一百两银票,不顾栾安宁反对也买的那件纯白粗?上不光全是血泥,还染着各式各样乌七八糟的白脓黑泥,看上去不再像什么白袍少年侠客,倒像是个刚从水田里钻出来的农家少年。
“小爷……小爷要顶不住了!”
一剑斩去面前团团缠过来的血肉触手,南佑黎“忙里偷闲”还观察着这边局势,见栾安宁抬眼望了过来,忙有些哀求似的喊着,脸色苍白,此刻他也玄力无多,不过体内那股玄气倒是愈发的精纯和玄妙,开始操控玄力附在微雨燕上还有些吃力,目下倒愈发随心所欲起来,应该随时能晋入二品。
不过也是之前那个困境,若不管不顾的强晋二品,又用上秋水剑意,若一剑斩不得这妖,以明深那石破天惊的一拳来看,自己这剑大概率是斩不掉的,若玄力枯竭,恐怕将便再无翻转的机会。
所以要等!等栾安宁能不能想到法子!南佑黎相信栾安宁,总觉得眼下困局,栾安宁能够想出办法来,绝境之中栾安宁绝对不是轻言放弃的性子!
眼下就是挺着罢了,挡挡砍砍,一丝玄力掰开了,揉碎了使,只守不攻,饶是如此,玄力还是隐隐枯竭,可面前这什么鸟邪祟,跟吃了龟龄集一般,砍一只血肉手臂,长出两只来,砍一双血肉手臂,又分出不知多少,像田中杂草,斩之不尽。
栾安宁见他说话也不结巴了,估计也是让这尸妖逼得紧,打起来就忘了怕了,也不思索方才所看见之事,冲着南佑黎大喊道:
“佑黎,这妖怪脖颈上有个软肋一样的头颅,与其他头颅不大一样,你砍了那一个就能灭了这妖!”
栾安宁定神下来,看着南佑黎身旁落下的不少扭曲的五官灰烬,像烧灼的草纸一般渐渐变成飞灰,不少细微的白色光点密密麻麻的列了一地,应该便是被尸妖吞噬之人生前的执念!
可书上明明写了尸妖只食尸骨血肉,并不能以执念鬼魂为粮,或许真的如微溪所言,这具尸妖有什么奇遇吧!栾安宁瘫坐着看着那一地闪烁的微弱荧光,又想到木屋外石板路上那些化作鬼魂的执念,有些不太明白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区别,又是如何转化的。
南佑黎自顾不暇,有些狼狈,听了栾安宁的话,只道了一声“好”,便转头过去应付那数百条血肉臂膀,玄气迸发,大方的附上玄气斩了一剑,斩落面前无数阻拦。寻了个间隙南佑黎跃起身子,他方才虽然剑气斩下不少脑袋来,但还真不是刻意去斩的,毕竟这尸妖能自我恢复,只攻不守,也没什么招式,让南佑黎轻松找到不少机会。可毕竟保存实力等着栾安宁的法子才是关键,如今居高临下这么一望,南佑黎却差点骂娘。
这尸妖是吃了多少具尸体啊?庞的厚实的血肉肩膀上密密麻麻林立着脑袋,远比他原本想象的多,嵌在血肉里的,悬着的,挂着的,立着的,酒坊里的酒坛子似的,粗看之下足有一两百之数,像一个个硕大的眼睛一般,五官扭曲,诡异恐怖,一眼就让南佑黎头皮发麻。
“安宁!你妹的!几百个头我砍哪个是好?”
南佑黎轻盈落地,似猎豹蹲伏,又躲过一条血肉巨鞭横打,手中剑锋旋转,将面前血肉又尽数绞碎。
栾安宁回忆起方才所见的情景,沉吟片刻,喊道:
“砍……砍暗红色的头颅!我记得应该是个老者面容!佑黎……你试着找找看!”
“我找你妹!”
南佑黎无奈地啐道,在他眼里这血红色扭曲头颅都一般的丑陋,哪来什么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红的黄的!还砍老者模样的头颅,这不是难为人?连连环画都能当剑谱的糊涂蛋,哪给你在几百个头颅里选一个不一样?
又用剑身挡住连续两波刺击,借着这股前推之力,南佑黎轻盈后撤了两尺,心里腹诽道:
“靠不住啊,靠不住!还不如一开始就孤注一掷呢!”
也没回头,仗剑斜指这肮脏的血污泥淖,冲着后面的人轻声道:
“安宁,这样不是办法,不过好歹有了方向,再拖下去可能就泄了气了,一鼓作气,我试试这剑!”
他猛然抬头,木屋中气势一凝,周身玄力汇聚起来,尽数依附在南佑黎身体之上,微微溢出。
“能不能把这妖物的鸟头全他妈砍了!”
随着话音落下,屋内气势一凛,南佑黎衣袍无风自动,似是体内的玄气吹动那染上血污,有些沉重的衣摆,木屋里空气逼仄下来,栾安宁都觉得脸上轻微有些刺痛。
这一剑比方才明深挥出的那拳,气势还足!
“捡来的……我不能控制玄力力道,只能拼了命的斩了这剑,你护住安宁!还有和尚跟他那便宜媳妇!不要让剑芒伤了他们!”
也不是锱铢必较的时候了,这时候也不怕那晕了的和尚站起来反驳,小燕奴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也将玄脉里剩余的玄力凝聚起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把气吐出,所谓二品三品之别,在于外穴和内穴间有无建立联系!人生玄脉,也有经络,玄脉内玄气周游,经络内气血游走,玄脉之关便是内穴,宣而不发,只能强健肺腑,增长气力,可毕竟是体内蕴养,只有长效,没有短功,可入了二品,便是将二十七脉关的玄力借由经络上的穴位宣发出来,玄气外用便能增强刀兵拳掌之力!短时之内便是极大的加持!
二品三品之间差别便落在此处!体内玄力气走周天,尽数从外穴之中涌现出来。南佑黎谪仙之姿,天赋卓绝,体内玄力凝实本就胜过常人,一月之前他便的天关天玑关中玄气便隐隐从风池穴中透露出来,如今压抑许久,便是等着借破阶之势纠结玄力斩出这秋水剑意!
这必然是南佑黎到如今的最强之剑!
剑者剑者,若遇不决,挥剑再说。
南佑黎已经不再想考虑这剑挥出之后若尸妖不死又当如何,剑者便只管抱着斩灭一切的心神挥剑,了尽人事,其余后果,便交由天定!
手中的微雨燕倒真如书上所说,不沾血污,也不映着周遭熊熊火光,依旧闪着清冷的寒芒,像是和光同尘的浊浊尘世里唯一还清明的物品,身边火声渐渐嘈杂,也渐渐微弱,似乎是湿了柴火,遇了风雨,木屋里蓦然响起淅淅沥沥的细雨声。
风势渐大,却奇怪地不助火势,茅草屋顶火势偃旗息鼓,那汹涌风如大江东去,自木门中,墙缝间,屋棚上翻涌进来,为南佑黎这剑蓄着势。
尸妖全然不管,可不会等你拉开架势再战,那无数道细长的尖锐鞭子只扎过来,这血肉骨头凝实成结实厚实的刺,众人都丝毫不怀疑,若让这尖刺击中,穿胸透背简直轻而易举。
危急之际,南佑黎的剑锋一动,横着分开两侧风雨的剑锋陡然竖立过来,脚步一踏,在血泥上飞溅出一个深深的坑洞,血泥飞溅,南佑黎身形更快,像是从无数细长血肉织罗成的大网里闪身出去!轻盈劲俊赛过衔泥燕子,穿花蝴蝶,在血肉的缝隙里留下一道虚无的影子。
那尖锐的血肉紧紧南佑黎的身后,像拖出数条长长的尾巴,恍惚间似带着微不可闻的爆鸣!自古修风玄者,不到仙人,便以百花丛过,片叶不沾为风玄修士的极致追求,由此也生出了诸如齐时出岫宗,飞廉门这样只专注风玄速度,甚至不惜将二十七脉关都用来精深速度的宗门门派,风玄在先天七关中最重速度,但相应的便是力道上略有不足。
这便是南佑黎哪怕领略了剑意,也不觉得自己这剑在杀伤力上胜过明深那拳的缘故,这剑!只能凭借速度砍在这尸妖的要害处才有机会!
尸妖面前,少年身影像领着无数血肉臂膀穿插出来,刹那间便落在那满是扭曲头颅的脖颈之前,一剑横空,闪着寒芒,似裹挟风雨,飘然落下。
秋水剑,何谓天人真意!
那轻飘飘的微雨燕返璞归真,没什么花哨,只质朴的挥剑下去,那剑身更快,微白清澈的玄力附着在剑身上,带起依稀云烟,没有多少阻碍一般便斩过了尸妖最前端的脖颈,势如破竹的斩落下去。
鲜血混着白浆喷涌出来,人头因噎废食南佑黎仗剑的身影让栾安宁恍惚失神,仿佛又想起方才微溪那火龙冲天的道剑,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声势,心里不禁想起那微溪壮烈身死的下场,颇是担心。
眨眼间,剑身破空而去,直将一颗颗狰狞的头颅斩落下来,无数头颅发出惊骇叫声,似惊惧十分。
剑身抡圆,南佑黎双手持剑,死死按住剑柄,这剑威势颇大,又蓄积了破阶之势,他全身的肌肉绷紧,脸色铁青的迎着那飞溅过来的肮脏血液,不闪不躲,任由血污沾到脸上,落在发间,依旧睁着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骇人的尸妖。此时的他只想将剑势斩尽,竭尽全力,心中只有挥剑,那股惊惧害怕的意味便无影无踪。
故技重施,面对这裹挟风雨的一剑,尸妖又拿起了挡下微溪那剑的法子,狰狞头颅猛然沉没在血肉里,又从黑黢黢的血肉空洞里钻出来,盾牌一样的堆积在那微雨燕前。
剑锋受阻,玄气自脖颈之处两分,凌冽玄气有鹏举之势,将屋上明深留下的剩余顶子一剑两分,木椽茅草上斩出一个整齐光滑的断口,失去框架支撑,又猛然塌陷下来,砸在血肉上,砸在南佑黎身上,又砸在血污里。
南佑黎不管不顾,脚踏在血肉上,将剩下的玄气化作剑锋洒落,顷刻间那麻麻赖赖扭曲的人头墙壁便土崩瓦解,伴着恐怖刺耳的嚎叫声纷纷栽落到地上。
两三个少女的人头浮出那血肉水面似的,用骇人扭曲的声音乞求似的说着:
“别……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那声音失了真,喉咙似粘结起来,发着不似人声的诡异声响,只有少女的头颅五官依稀可见,还能辨认出来少女的模样,想来也是死去不久。栾安宁心下大震,见两条臂膀上又拉面似的扯出数条倒刺,似乎因为首级遭难的缘故,只悬在南佑黎的身后,像是在等待着机会,南佑黎但有迟疑,便会如微溪一般被尖锐的血肉扎透胸腹。
“佑黎!别……别信……”
栾安宁有些失神,面前的景象不自觉的和记忆中重叠起来,微溪的身影和南佑黎的身影太像,都一般的一往无前,这让栾安宁心中不安,不知怎么就联想到了南佑黎被这尸妖吞噬的场景,竭尽全力的冲着那持剑的声音高喊!若是南佑黎真如微溪一般身死……,栾安宁不敢去想……
话音未落,南佑黎似从牙关里崩出字似的喝到:
“小爷砍的就是你!早些让爷砍了投胎了事!非做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害人!”
微雨燕毫无停滞,甚至声势更猛,径直将面前求饶的扭曲头颅斩落,又冲那身后密麻的鬼首而去。剑光闪过,一颗头颅落地,一道鬼火升腾,无数鬼首斩落,在空中牵出一串长长的灯笼线来,明晃晃的如同白灯摇曳,这扭曲头颅里似乎寄宿着无数含冤死去之人最后的执念。
利剑上周遭似裹着一层露水,飘着淡淡的烟雾,将一切污浊血液隔绝在剑身之外,栾安宁失神之际,那剑身已经越过层层叠叠盛着鬼首的脖颈,直冲那血肉屏障之后的暗红色鬼首去了。
最后一颗鬼首!这是一颗看着有些苍老的头颅!
“找到你了!”
尖锐的鬼哭之声随着头颅渐少也愈加微弱,那颗暗红色的元妖首级上五官扭曲,也没发出声音,无数血肉又重新生长出来,可却全然挡不住南佑黎这舍生忘死的一剑!如螳臂当车,眨眼间便被剑光斩落。
锋利的剑刃落在那颗暗红色鬼首额头之上,南佑黎变斩为刺,这剑已是强弩之末,四周风声渐小,南佑黎剑身附着玄力也暗淡微弱下去,但依仗着这余威,凭借微雨燕的锋利,只要最后将利剑刺进这元妖首,这一战,南佑黎便赢了下来!只要刺进去!
“冲啊!幼稚鬼!”
玄力剑意带来的风雨声势也渐渐渺茫下来,四周火焰似失了压制,东山再起,反攻之势更急,四周墙壁都燃烧起来,木屋烧成了一片火海,热浪汹涌,栾安宁的额头上留下致密的汗珠,连胸背都渗出汗渍,却目不转睛的看着南佑黎双手持剑倒扎下去的那道小小身影。
微雨燕猛然扎在那苍老头颅的眉心,清脆的金玉相击之声响起,这头颅远比其他妖首坚硬,硬如玄铁,南佑黎嘶吼着,虬劲的双臂上扭曲着青筋,肌肉颤抖,紧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竭尽全力,是生是死,便在这剑!
剑尖没入,在那颗暗红色的妖首上凿出一个微小的洞,血肉也不知怎样的从那扎入的微小空洞中喷涌出来,鲜血混着各类残肢碎屑,挤压着扭曲着在妖首的眉心往外溢着,黄白色带着血色的粘稠液体,自剑身两侧喷薄而出,恶臭腐朽的味道弥漫着,那剑尖没入更深!似有微弱的光芒从那洞中透射出来,那颗元妖首的嘶吼声响彻夜空。
“扎进去!”
微雨燕剑尖又进了分毫,南佑黎那气势却陡然停滞下来,疾风一滞,那微雨燕结结实实的卡在那头颅上,再难寸进!剑身震颤,南佑黎的双手,被剑柄死死顶住,乌青的虎口处渗出血来。
“坏了!”
南佑黎疯狂榨取着体内玄脉,连带着全身都疼痛起来,可玄力已尽,玄脉干涩,再无一丝一毫的剩余!
第112章 露兮露兮(六)[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