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了玄力,手中利剑便失了依靠,再难在那微小的孔洞上再进分毫,只不甘的扎在外面,仿佛困兽之斗,难有成效。
南佑黎这剑,斩去了近三百颗尸妖头颅,却堪堪倒在这最后的界限之前,可行百步者半九十,便是斩去了再多头颅,没走出这最后一步始终是无用之功,他心里蓦然有些后悔,也有些苦涩,觉得自己行事太过急躁,若是小心分辨,没准对着这颗“与众不同”的头颅直接挥剑还有几分机会,可一切都晚了。
尸妖猛然吼叫一声,方才分化似藤蔓的血肉又凝结出两条壮实的手臂,一拳袭来,血肉猛然砸在南佑黎胸膛上,胸膛塌陷下去,鲜血自喉咙处漫溢上来,南佑黎不成比例渺小的身体如同流星一般猛砸在那正烧灼着的火焰中,灰烬黑烟扑腾起来,右手砸在那断裂的木板上,一声清晰的脆响似乎昭示着他手腕的骨折,肋骨该是全断了去,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扎进肺腑,南佑黎又挣扎着想站起来,不同于之前要战胜自己的心,眼下的他又想战胜自己的伤,可却一次次的倾倒下去,栽在厚重的血淖里,显得有些卑微可怜。
尸妖重新凝聚的血肉臂膀拔出插在额头的微雨燕,有些恼怒地随意一掷,那剑刚好斜插在栾安宁的面前,轻轻晃动,似乎也在不甘的低吟。
“要功亏一篑了吗?”
栾安宁的身体止不住的战栗起来,有些不甘地倚坐在慢慢烧将过来的火墙上,坐在那个明亮的囚牢里,似要被烈焰吞噬,他沉默不言,有些僵硬的扭头看了看脸上满是泪光,倒映着火焰的小燕奴,又看着一旁扶着明深,把小和尚的颈子枕在她头颅上的明英,看见她脸上惨然的微笑,不甘心,不舍得,他蓦然有些恨,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无力,这么软弱,作为南佑黎一样的少年,可却连持剑保护别人都做不到!
他看着面前跌落在面前不远处的微雨燕,看着明亮屋子那头同样的火牢里,挣扎着想要站起的少年影子,不由得苦笑出来,可大局已定,今夜的他们注定要成为死在这鬼物手下的亡魂!
“还能怎么办呢?”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为什么?”
栾安宁想呕吐,胃里翻腾着直犯恶心,他有些想放弃了,放弃挣扎,坦然的面对这必死之局。只是偶然一瞬,他觉得这样放弃,就这样死去也挺好的,死去元知万事空,或许就此身死,以后就不用再担心父王母亲,也不用再看着自己这孱弱的身体,自怨自艾,看着自己的少年意气被雨打飞吹去,最后在碌碌无为里对着自己那颗舍弃了抱负,蒙了灰尘的少年之心喟叹。
还不知道留下什么遗言对小燕奴讲,失神之际,便看见身旁那个瘦弱的盘髻身影走了出去,是走,跛着左脚,耷拉着左手,一瘸一拐地冲着那无比骇人的尸山血海而去。
小燕奴擦干了眼泪,她不知道栾安宁心里是怎么想的,也没有栾安宁那么多心绪,她只知道,南佑黎倒下了,那一直挡在面前护着自己和栾安宁的坚实臂膀没了,便是自己用剑,用身体,用命去保护这个孱弱少爷的时候,去保护为了他们战得无力再战的那个幼稚鬼的时候,她左脚早便扭了,之前还打着的时候倒不觉得,南佑黎挡在身前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脚踝恐怕扭得不轻,至于左手,小臂恐怕是断了,耷拉着垂在身侧,钻心的剧痛一阵阵的袭来。
她曾在知道自己身世之后,曾对燕王玩笑着说要做“栾安宁手里的剑,燕王府前排的兵”这样有些幼稚矫情的话,栾平易笑着说她“年纪小小,说起话来跟小佑黎一样一套一套的,不过你倒挺好,他哄自己,你哄我!”,可小燕奴却知道,自己没开玩笑,只不过不好意思郑重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显得有些矫情,认真说的誓言执念往往寡淡如水,轻如鸿毛,可有时玩笑里立的誓才字字千钧!
现在,便是兑现自己誓言的时候了!
看着那因为妖首受伤而发狂的尸妖,小燕奴瘸着?忱擦瞬椒ィ?郝?从旨岫ǖ爻遄潘?醯玫墓樗拮呷ィ?巯碌男⊙嗯?咕醯媚灾星迕鳎?辉倩牖胴???孟窆挥昧怂频模?淠?目醋拍钦??难???约旱墓橥疽徊讲阶咦拧
“玄力恢复了些,可是不够!不能用在移动上,就这么慢慢的走过去,趁着这妖怪发狂,走过去!”
“再斩下这尸妖的头颅不太可能,只能在刚才幼稚鬼开的洞上接着刺下去!”
“不能为了防御耗费玄力,又不能中途倒下,玄力剩的不多,一定要竭尽全力才有机会!要护住幼稚鬼和少爷!”
尸妖仅存的脑袋高仰起来,也因为南佑黎那剑受了重创,嘶吼着将那个挤压出血肉的孔洞朝着漆黑的天空,腐烂的血肉,恶臭的污血白脓都从空洞中流完了,在地上铺就成一层厚厚的浑浊不堪的恶臭液体,身上凝实的血肉少了一圈,不少被南佑黎斩去的血肉切口处只缓慢的生长着,应该是吃下的尸首血肉大多让明深和佑黎毁了去,小了一圈,扭曲结成躯干碎肢上破破烂烂,落着大大小小的空洞,透着火光。
那妖鬼陷入了癫狂,双臂混着三两根藤蔓在四周胡乱的拍打着,直落在小燕奴的身旁。
小燕奴目不斜视,紧攥着手里的细剑,一步一步,朝那硕大的恐怖而去,她也在直面着那潮水似的内心的恐惧。
或许是自助者天助,小燕奴缓慢的身影在那骇人的臂膀中穿插着,却顺风顺水一般没有受到阻碍,她没曾想过躲闪,抱着若是打来的臂膀不重,拿剑挡一挡,试试硬接下来的心思。可尸妖几次颇具威势的拍打险之又险地都只落在她单薄身躯旁边不远,栾安宁目送着那道不肯放弃的背影,怔了怔神,想喊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不断的微张着嘴唇,又紧紧地闭上。
行到那骇人的妖物身旁,小燕奴抬起细眉看了看这小山似的血肉,抿了抿嘴,有些不忍的看着那头远处还在血泥里挣扎的幼稚鬼,又想要回头看看,最终还是止住了,可能是一去不回,小燕奴有些不忍心回头看见少爷那苦瓜一样的脸,她怕她会哭,抽了抽鼻子定了定神,榨取着体内全部的玄力,似扑火飞蛾一跃而起,手中细剑闪电般刺出,不差分毫的扎在那溢出血肉的孔洞上!
这剑威力很小,声势也弱,甚至连南佑黎那斩去无数头颅,强弩之末落在这元妖首上的剑光尾子也远比不上,微弱可笑得像一个认真的笑话。
可就是这轻飘飘的笑话,却似乎卓有成效,在南佑黎击碎的那个黑黢黢的小洞旁缓慢地攀上龟纹似的裂缝,头颅上的血肉碎屑落下几片,随着清脆的崩裂声响,那血红色的额头上裂出一个几寸方圆的黑色洞口,一颗晶莹闪着红色光芒的不规则宝石被鲜血织成的蛛网缠绕,就悬在那空洞中间!
这东西便该是这尸妖真正的要害命门,破除了这东西便能灭了这妖!
“再来!只要再来一剑!击碎这石头就能……就能救下少爷和……和佑黎!”
小燕奴身形坠落之际,见了这赤色宝石,却又不知怎么的在枯竭得如同大旱田地的玄脉里引出一丝玄力来,玄力迸发,略微止住身形,手中的利剑又挥了出去。
只是那剑终究离石头差了分毫,一双血肉大手自背后将小燕奴搏命的身体牢牢擒住,手中已经崩了刃的细剑只停在那孔洞前面,始终刺不下去!
“捡来的!捡来的!”
南佑黎猛然起身,又径直摔倒,此刻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脚踝凹陷下去,脚筋似乎也断了。看着扭曲的血肉将小燕奴牢牢攥住,随着小燕奴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南佑黎直感觉内心一紧,隐隐有些作痛。
小燕奴身体被压得紫红,鲜血不断地从嘴唇边流下,血泪从眼角流淌下来,混着惨叫,令人揪心。那尸妖也有些虚弱,只用力将小燕奴一掷,便用那骇人空洞旁黑黢黢没有眼珠的眼洞紧盯着一旁的南佑黎,这鬼物似知道谁才是最大的威胁!它要先杀了南佑黎!
“飘零!”
“姐姐!”
栾安宁此刻脑子涨得疼痛,不知道怎么去看着这残忍一幕!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南佑黎和小燕奴都能够为了自己,为了众人竭尽全力,自己却只能落在背后受他们保护?为什么自己偏偏是个废物?他看着面前不远处微微颤动的那把微雨燕,眼泪不自觉地流淌下来。
羞愧,忿恨,自怨自艾,那种复杂地心绪让栾安宁猛咳起来,看着那尸妖迟缓却沉重的步伐冲着南佑黎去了,心中那股子勇气却怎样也提不起来!
“拿起剑?拿起那剑又有什么用呢?我不过是个废人,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可怜虫,就算我尝试了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为什么明明捏碎了那脸子,救兵却不来?为什么叶伯伯要这么做,要骗我们?”
他脖颈和身体像筛糠一样颤抖起来,面对南佑黎和小燕奴将死的局面,他害怕恐惧,也不敢去想,不敢面对,全没有山底下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替别人报仇的意气风发,甚至连心中所想都不自知地在嘴边念叨出来,煞白的脸上像抹上一层厚厚的石灰。
“啪!”
一声清脆明亮的声音在栾安宁的耳边炸响,断绝了他脑中闪过的万般思绪,栾安宁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他缓缓地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的是英子小小的身影,她脸上淡然,风轻云淡似的看不出任何心事,微肿的眼睛直直盯着栾安宁,微启薄唇说道:
“修不了玄又不可怜,这世上有多少人都修不了,你现在这副样子才真可怜!”
她抿了抿嘴,转过头看着那柄微雨燕,急着说道:
“一个大男人在这里哭!你不去我去了!他们都站不起来了,我可不愿意看着他们先死,死我也死在前面!”
明英话说完,便转身去掺在血淖里拔那把微雨燕,血泥太厚,微雨燕又是梁时寒铁长剑,连拔了几下,都没将陷在血泥里的剑拔出来。
栾安宁看着那尸妖一步一顿,似乎也因为南佑黎等人数次的搏命而衰弱,但距离还在挣扎着的南佑黎只有十几步远了,那索命的血肉臂膀可能就要落下,看着地上明英攥紧剑柄,牙关紧要地拼搏身影,栾安宁兀自有些羞愧。
微雨燕剑身上闪着清明的光芒,那是空中数百道执念的倒影。
不知怎么的,栾安宁冥冥中有种感觉,一种拔出那剑或许真有机会的荒谬感受,靠着他和明英两个普通人恐怕没有机会,可他真不想再留下遗憾了,至少要拼一把!
“我来吧!”
他扶着木墙站立起来,在渐渐收拢火势里起身,木墙应声倒塌,崩毁成无数瓦砾碎屑,灰烟升腾,可光却照了进来,露出无数木墙外静静漂浮的幽幽白火。
一步淌在那死过无数冤魂的血淖里,栾安宁一个趔趄摔倒,吃下腐臭的血泥,又毫不犹豫的把手也插在血泥里,挺立起有些佝偻的背,一步一步走到明英身旁,轻轻握住微雨燕的剑柄,寒铁剑柄入手微凉,这剑似有灵一般,没花多少气力便被轻松拔出。
可剑拔出来了,那血色石头在尸妖脖颈上,足有一丈高的位置,怎么才有机会呢?
“掷出剑!”
这是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却清楚的落在栾安宁的耳旁,他却全然想不起来这声音在哪里听到过,心中一惊,在四周看了一圈,除了狼狈的五人之外,便只剩下木屋里,木墙外幽幽亮着的执念亡魂,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
“掷出剑!”
那声音又响起来,斩钉截铁,栾安宁虽有点担心自己能否将剑击中那尸妖,可眼下没有办法,只能遵循着这声音去做。
用力攥了攥拳头,栾安宁定了定神,冲着那正准备挥拳的尸妖身影猛然掷出微雨燕!用尽全身力气,系在这剑之上!
闪着清冷光芒的三尺剑在空中拖起一条长线,这剑花光了栾安宁的力气,寄存了栾安宁的心神,倒是比寻常人掷的远上许多,可依旧在那尸妖不远的地方显露颓势,径直跌落下去。
“还是……还是不行吗?”
一道诡异的白火在利剑跌落的地方陡然出现,这是一道穿着戒衣的白色身影,他在半空接住这剑,将剑猛然平推出去!
“寻道宗微溪!愿破阴阳界限,助君除妖!”
但鬼魂终究只是执念,只是一道难以干涉世间因果的执念,微溪的动作只让剑微微一顿,再进几寸,那剑便又栽落!
又一道鬼魂蓦然出现,长发盘髻,纯色得罗,接过剑又是竭尽全力的添上助力,连那执念凝结成的魂灵都暗淡了下去。
“寻道宗微依!相助!”
那天空中明晃晃的数百道白色魂灵陡然消失,又闪现似地列在那剑的轨迹之上,明晃晃照出一条通路!那是剑的通路!
“冀州书生吕思学……谢过恩人报仇!”
白衣儒冠书生不会持剑,却也握住剑柄猛掷出去,那剑身又进两寸!
“小女子李半夏谢过……”
“北地屠户刘三斤!杀猪一生,今天杀鬼!”
“小女杜轻轻……”
“徽州李……”
“勃州……”
“珉……”
栾安宁怔怔的看着那一个接一个亮起的执念,不少残破暗淡,在助剑之后就如朝露??发,幻化青烟!但此起彼伏,经久不绝,一句句声音在寂寂夜空中响彻,常常一句话音未落,便立时有其他话音响了起来,万盏灯火明亮,白晃晃明昼一般,远远盖过周边燃着的熊熊大火!
“传一灯至万灯,万灯光明”,他蓦然想起了明深写下的这副对联!又想起魏人《鬼物论》上所载的关于鬼魂那段在如今看来都有些“大逆不道”的记载。
“世间并无轮回,人活一次,多有憾事,抱憾而终,多是常事。鬼者,与妖有别,人之执念所化,人分善恶,鬼亦然,然鬼难通阴阳,难涉因果,盖天道存之,死生有别。”
那剑在数百次隔过阴阳的相助之下,速度更快,声势更急,剑光闪过,正插在回首望的尸妖首级中心!穿过那黑黢黢的洞口,击在那颗被悬在头颅中间的宝石之上!
只听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那血色石头被微雨燕剑尖击碎,无数晶莹的碎屑掉落下来。
(感谢礼物,下一章露兮应该露完了,还以为要写到十三)
第112章 露兮露兮(六)[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