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年柿子湾一带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小满、大满,干旱无雨,小麦歉收。本是暴雨不断的夏天,却天天一丝无云,火一样的太阳烤焦了大秋和小秋,颗粒无收。家家户户缺口粮,庄户人偷偷跑到地里找东西吃,菜根、野菜、柿子叶、榆树叶、榆树皮都吃光了。
但这些个东西毕竟不是粮食,偶尔吃点问题不大,天天吃就出了问题,结果不少人得了浮肿。有钱的拿钱顶,没钱的拿人顶。因为多数人家家底薄,没几家能去得起医院看病的,都尽量给孩子们多吃点粮食,大人们吃糠咽菜,要真是浮肿了,也只得硬扛着,听天由命了。
也就在这闹饥荒的年份,叶子的侄子海海出生了。海海,属鼠,圆圆的脸儿,文静文静的。幸亏,叶子嫂的母亲是在他们南塘村食堂里做饭,以前粮食不紧张的时候,曾经晒了不少用“口口馍”做的干馍片儿收在家里,没想到这时则派上了用场。
叶子嫂每次从娘家回来,都大包小包地带些干馍片儿回来,给全家人贴补贴补。对此,叶子老记在心上,常说她嫂子人好。的确,也因为叶子识大体,这姑嫂两人在此后的多少年里处得像亲姊妹一样,甚至从未红过脸。当然,这是后话了。
人常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陈家父亲不在家,根儿是家里长子,在这闹饥荒的日子里,他不得不为家里的口粮犯愁。这年春天,青黄不接,家里眼看就要揭不开锅了,根儿愁得一夜一夜睡不着。
这天,队长安排根儿他们往仓库里扛麻袋,干完活儿大家就各自回家了。要说这时的民风可算是单纯而朴实。虽说是仓库,其实就是普普通通的瓦房,用砖头砌封了窗户,两扇木门锁上锁而已,也没有别的防盗装置。
于是,一天深夜,根儿揣着口袋趁黑翻过土墙,摸到仓库前,撬开门锁,偷了半口袋粮食回来。但是,之后当他又去偷的时候,被躲在一旁的人抓了个正着。结果呢?根儿被扭送到队部,关了一夜。第二天,戴上纸帽子,挂着纸牌子,在社员大会上批斗了一顿,还罚了工分。
根儿被批斗之后,村子里议论纷纷的。要强的陈家母亲觉得好没面子,好一阵子不愿意见人,在地里干起活来也离大伙儿远远的。这天下午,领工的喊了声“下工了”,大伙儿都有说有笑地调头往地头走去,只有叶子妈一个人扛起锄头打着斜直往田边的马路而去。到了路上,叶子妈仍也不和同路的人搭讪,只顾自己迈着小步往前走着。碰巧,和英子爹擦肩而过。见是叶子妈,英子爹紧追了几步。
“大妹子,根儿的事你可甭生那气。”
见英子爹这般恳切,叶子妈也放慢脚步回话道:“唉,我不生气,都是为了这张嘴嘛。”
“哎,这就对了。为了活命,也没啥好丢人的。”
“是这个理儿,还有啥比活命还重要呢?!”
“所以然,咱该说就说、该笑就笑,咱不能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唉,是这个理儿。老哥儿,你这些个年也不容易。”
“社会到了这地步了嘛。这成分不好也不是咱自己的错。”
“就是。”
“所以然,慢慢的,我也就想开了。”
“是要想得开。”
“人就活个心气儿。”
“啊,可不是的。”
……
回到家吃了晚饭以后,叶子妈又想了想英子爹白天的话,觉得刘老头说得挺有道理,这颗别扭了好几天的心渐渐顺和下来。就这样,两个当年土改时结下的冤家终于说了话。
这天,懒洋洋的太阳还没有出来,生产队上工的钟响了,庄户人到黑板前看过队长安排的农活,便回家准备去上工。
英子哥嫂拿布袋装上两个用柿子叶和面粉做的窝窝头,给父母说了一声,便上工走了。英子说她头疼,不想去了。刘家父母可怜日渐消瘦的小女儿,便同意了,只是出门前仍不放心,叮嘱女儿:烧上一碗面汤趁热喝了,甜面汤养人。英子应了一声。
家人走后,英子并没弄面汤喝,仍在炕上盖着被子、靠着被卷儿没动弹。这几天,她心情特别不好,甚至时常精神恍惚,眼冒金花,头昏昏的。那事已经过去几个月了,英子还是成天家提心吊胆的,怕怀孕,夜里老是睡不踏实、做噩梦。而那个领工的呢?照样和老婆过得好好的,不仅对英子没有一点儿歉意,甚至偶尔还嘲讽英子几句。英子越想越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家人动不动挨整,自己从小被人欺负,没有快乐的感觉,更看不到一点希望。
中午,一家人都回来了,喊她吃饭,英子也没吃。下午,家里仍只有她一个人。快后半晌的时候,英子一横心,起身下炕,拿来一瓶子农药,靠着被卷儿上一饮而尽……就这样,英子一个人在痛苦挣扎中,离开了人世。
 
第七回[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