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你慢点。”
“嗯,我去,你们回去吧。”
从邢家出来,叶子又去了武家老婆那里。
武家在清平村的西南边上,一圈儿黄土夯筑的院墙,在东墙靠南的地方开着个简易的梢门。说简易,就是说在土墙上挖个门洞儿,装上两扇单薄的木门而已。
一进稍门,迎面是个用砖和土坯垒的小照壁。照壁后面顺着南墙依次是鸡窝、猪圈和茅房。两间土坯和砖木结构的北厦靠着东侧,西北角是一间稍微低矮的饭厦子。武家老汉已经殁了好几年了,房子没人收拾,外墙上的石灰面儿偶有脱落。院子里有两棵泡桐树和一棵石榴树。柴禾凑着墙角堆放着,院子里也不是那么很整洁。
柿子湾一带有不少早年从河南逃荒过来的。虽然已经几十年过去了,但仍然乡音不改,生活习惯也没有多大变化,与本地人相比,他们都显得粗糙一些,甚至有些拖拖沓沓的。单从家里平时用的碗筷上,就能看得出来,他们习惯于用粗瓷大碗和又粗又长的筷子。他们的穿戴也不太讲究整洁,甚至当年物资匮乏的时候,但就衣服上补的补丁,他们都和本地人有明显的不同,一个是补丁的针脚比较粗糙,不像本地人那么细致;另一个是补丁的颜色包括布的颜色和线的颜色也不太注意和衣服本色的协调,浅的浅,深的深,反正补上就行了,好看不好看无所谓。反正,走在村里头,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与本地人的差异所在。只有到了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这些情况才会有所改变。当然,清平的武家也是这样。
这时虽已是秋天了,但天儿还是热热的。到了武家门口,叶子把马儿牵到石头跟前拴拴好,便推门进了武家院子。
碰巧,武家老婆刚从茅房出来,一边走一边系着腰带。两人边走边说着进了屋子,武家老婆子让叶子坐下,又递过来一把蒲扇,从大厨案上拿过来一只黑粗瓷大碗,倒了大半碗凉滚水,给叶子解解渴。两人坐在炕沿儿上便闲聊起来。得知狗娃已经上了大学,武家老婆子直替叶子高兴。
不过,见叶子气色不太好,武家老婆还是劝叶子说:“眼下瓜儿工作了,俺也没啥负担了,你照顾好二狗和杏儿就行了,甭太劳累了。”
也不知咋回事,闲聊中,武家老婆子一古脑告诉叶子一些蹊跷的事。
武家老婆说,就在那年瓜儿才考上大学、还没有动身走的时候,一天上午,天儿也快晌午了,冷不丁地听见有人敲门。瓜儿跑去开门,进来一个老汉,说是路过这儿的,口渴了,讨碗水喝喝。那老汉一边喝水一边闲聊了几句,说他早就认得武家老汉,是武家老汉的朋友。那老老汉还有事没事地和瓜儿说了几句话。也没问那老汉是哪个村的,只是随便搭讪了几句,就没留意这个事。
武家老婆子还说,但更蹊跷的是,自那以后,瓜儿两次放假回来都说,她在大学里不止一次地收到一个陌生人的汇款,都是几百块几百块。单子上汇款人的名字写得很潦草,看不明白,也没有留详细的地址。只是在单子上的留言栏里,留话说他是武家老汉的老朋友。
武家老婆告诉叶子,她想不起来也不记得自家老汉还有哪个老朋友的。说是也问过河南老乡,河南老乡也没听说武家老汉还有什么老朋友。
叶子听着老婆子有鼻子有眼的叙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更搞不清楚是什么人给瓜儿汇的款。当然,这都是些闲话,暂且放在不提。
这天,两人聊了许久。武家老婆子一边说着,一边上了炕,揭开被卷儿上方的板箱,拿下来一只袱子,解开袱子,先拿出来一双鞋子。武家老婆子开心地告诉叶子说,是瓜儿领了头一个月工资,给她买回来的。武家老婆子又拿出来一只发卡儿,说是瓜儿给叶子买的。叶子开心地接了过来,在头上别了别,可拿下来,收了起来。叶子直夸武家老婆有福气,养了这么一个好女儿。
刚过后半晌,武家老婆子就忙着又是和面又是切菜的,特地让叶子在她家里吃了一顿比较早一点的晚饭。从武家吃过出来,太阳还没有下山,叶子就赶着小马车,迎着秋日的晚霞,往云岭而去。一路上,偶尔遇见熟人就寒暄两句,赶天黑便到了家。
也不知什么原因,叶子最近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常望着四周出神,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云岭处在山麓向平原的过渡带上,二十多亩责任田分散在几块地里,沟沟岭岭的,一个妇道人家风里来雨里去,似乎还看不够这片黄土地。可年复一年的劳累,使叶子在咳嗽之外,又添了心慌、胸口疼的毛病,脸发黄,成天价喘个不停。邻居都劝去大医院看看,杏儿也催了再三。
阳历年前,杏儿套上小马车,带母亲来到县城,找了她的小舅舅多娃。多娃找了县医院里的熟人,带姐姐做了详细的检查。第二天,诊断结果出来了,医生的叙说让多娃半晌说不出话来。医生给叶子开了一些药,让回家调养调养看。
县城的医生毕竟了解乡下的情况,挺会替病人考虑的。大凡能省钱的就尽量省,能看好的就尽量去看,看不了或治不好的就让回家养一养。
从医院回来之后,叶子妈、哥嫂、弟媳和叶子小姑子夫妇都不时来云岭看叶子。就连老同学梅子,也隔三差五来一趟云岭,看看叶子。远在平阳的环儿,回娘家时得知了叶子病重的消息,还专程赶到云岭看了叶子。
但老天不遂人愿,治疗了半年下来,叶子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而且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虽然大家并没有把实情告诉叶子;但叶子心里已经感觉到了不好,不时一个人暗自落泪。
见叶子的状况不好,桃儿跑到平阳去找她哥,两天没找着。队长又托人四处打听,仍没有舍娃的下落。狗娃寒假前按母亲的叮咛在省城也找了找他爹,也没有踪影。舍娃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远在天边,或许近在咫尺,但就是找不到他人。从叶子生病到病重、病危,作为丈夫的舍娃始终没有在云岭露面。
这天夜里,也就是刚过农历二月二的一天夜里,叶子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她奶奶,就是她儿时曾胆颤心惊地伺候过的、早已过世近四十年的奶奶。
梦境中,艳阳高照,稍门顿开,满头白发的奶奶拄着拐杖走进了叶子的家,奶奶在院子里转了转,看了看叶子新盖的房子,看了看叶子栽种的果树,看了叶子饲养的猪和鸡,看了看叶子摞在墙角的一大堆柴禾。然后,又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叶子的屋子,看了看屋子里的家具、摆设,看了看叶子婆婆的牌位,看了看墙上相框里叶子和两个孩子的照片,又仔细看了看乖巧的杏儿。最后,奶奶走到了叶子的跟前,老人家怜惜地摸摸孙女的身板儿,又摸摸孙女的脸儿,一脸难受地摇了摇头,泣不成声地说:“……我可怜的孩子,你这哪像四十几岁的人呀?!……我,我不能,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儿再受罪啦。”说话间,祖孙俩哭着抱成了一团……
也许是因为这个梦的缘故,天一亮,叶子就急着让杏儿陪她回一趟娘家;尽管天儿不好,风挺大,叶子还是要去柳湾。回到娘家,叶子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看了看娘家一家子人。陈家妈妈安慰女儿说:“看上去,你脸上气色好多了。”叶子没答话,只是默默地看了看妈妈。过了一宿,天儿还是不大好,风刮得好大。可下午时分,叶子非要回云岭。叶子妈说:“还是等天儿好了,你再回去吧。”谁知叶子却冒出来一句:“我要回我自己家嘛,你不让我回去?!”
叶子妈没办法但又不放心,就让叶子哥套了马车,又给叶子套了件厚棉袄,围上围脖、头巾,陪着女儿和外甥女一块儿往云岭而去。
敢到家的时候已是半后晌了,叶子妈动手做了叶子爱吃的炒面片儿,给叶子弄得吃。但叶子没吃几口,就说她特别累,便躺下睡了。
这一夜,叶子一个梦接着一个梦的,不时从梦中惊醒,翻过来覆过去的,老睡不踏实,不时把被子蹬开。叶子妈不时给叶子盖一盖被子,只怕病弱的女儿着了凉。
第二天,叶子觉得似乎好了许多,就打发杏儿和二狗去镇上买些药材籽儿。杏儿临出门时,叶子对女儿说:“多买点,咱上次用了你姑姑的,还没还呢。”杏儿点了点头,便出了门。叶子就在炕上依着被卷儿坐着。
吃早饭的时候,叶子妈端来一碗鸡蛋泡馍,叶子只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叶子想给儿女收拾收拾衣物,却又莫名的烦躁,静不下来,也没气力。
该吃午饭了,叶子仍在炕上靠着被卷儿坐着,什么也不想吃,只喝了几口水。叶子妈觉得不好,就一刻不离地陪着叶子。半睡半醒中,叶子又想起了丈夫舍娃,她从没想到舍娃会一走杳无音信。一个大男人,撇下自己的老母亲和老婆、孩子,一去二十多年不回家,也没给家里捎回过一分钱。当然,这是后话了。
后半晌,叶子好像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不妥,也没气力,只是默默地看着母亲。一会儿,杏儿和二狗回来了,叶子的哥嫂和弟媳也来了。叶子妈一直坐在叶子身边。
叶子一直盯着儿女看,但说不出话来,掉了几滴眼泪。迷迷糊糊的,叶子突然张嘴想大咳一声,却没劲咳出来。最后,她用尽全身气力仰头想咳,却睁着眼走了,离开了这个曾让她蒙难受辱、积劳成疾又倍感自豪的世界。
叶子妈看着女儿走在了自己的前头,不由得想起那年算卦的所说的“花开倒春寒”那句话来,老人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众人怕叶子妈受不了,当晚就把老人家送回了柳湾。
回去后,老人家无意中见到老头子遗像时,猛地想起了当年那个算卦先生的话,更觉得女儿恓惶了,甚至越想越有些后怕起来……
虽然说按柿子湾一带的规矩,白发人是不送黑发人的;但叶子发丧那天,叶子妈还是执意去了云岭,老人家只是在女儿起灵时哭了几声,此后就没有再哭,看着女儿的木头在白幡和哭声中走出了院门。
初春的天,乍暖还寒,一队人抬着一口松木棺材往前走着。木棺的正面漆着阴间的亭台楼阁,两侧漆着蝙蝠、荷花图案。狗娃、杏儿和二狗披麻戴孝地哭喊着妈妈。年幼的二狗更是恓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叶子小姑子桃儿一家和叶子大哥根儿一家、叶子弟弟多娃一家都头戴白孝帽、白披头,身着粗针大线、毛边朝外的白号衫、白号裤,脚穿蒙着白布的鞋子,泣不成声地跟在后面。寒风中,满眼是不断抛洒、飘落的纸钱和驻足路人的惋惜……快到坟地时,下起了小雨夹雪。就这样,叶子迎着风雪,过早地躺进了柿子树旁的黄土地的怀抱……
听说清平有个与叶子当年同样遭遇的花季少女,在事发第二天就喝农药死了。还听说薛家庄有个与叶子同样遭遇的媳妇,改嫁给一个比她大一轮的男人后,在歧视和耻辱中积劳成疾,三十一岁就撇下一双年幼的儿女病故了,从来没享过一天的福。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媳妇殁了之后,铁石心肠的男人竟就把一双年幼的儿女丢给他老母亲,便离家出走了。
自古红颜多薄命。一则是由于其娇美的矜持,一则是因为那浪蝶的纷扰。在这个儒教文化的氛围里,女人是特殊的人,女人是人之女、人之妻、人之母,但唯独不是她自己。女人的命运掌握在男人手里,但有时也掌握在她们自己手中。
就这样,叶子匆匆地走了。相比之下,叶子还算比较圆满,可她还是合不上眼,放不下几个还没成家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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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