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体臣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跟着张謇往翁同?府上赶去。阿福早知张謇要来,巴巴地候在大门口等了好久。一见张謇、吴体臣下了车,眼泪一霎时涌了出来。
“老师好吗?”张謇看得着急,忙拉住阿福问长问短。
“不好。昨夜,老爷在睡梦里唤起公子、夫人的名儿,”阿父抹抹眼泪,“后来,他
惊醒了就在院子里一趟趟地跑,说他们定是躲起来了,非得把他们找到不可。”
阿福便把陆夫人去世后,翁同?日渐萎靡、神志不清的琐细之事一一讲来,生怕说漏了一个细节,会让张謇穷于应对。
听了这些话,张謇更是心急如焚,升起不好的预感。但他立时遏住了这个预感,暗暗安慰自己:翁师只是太孤单了,歇歇便好。
进了屋,但见睡在病榻上的翁同?背对着他,不知是睡是醒。张謇虽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静静地坐在他身畔。
翁同?却轻声问了句:“季直来了啊?”
“是,老师,学生来了。”张謇微微一怔,立马应声。他也不知翁师是如何听出来的,或许是心有灵犀吧。
“我方才还梦见你了,觉出身边有人,你就来了。我想……咳咳咳……”翁同?突然伸出右手,张謇忙去搀他。
待翁同?靠坐好了,张謇才仔细打量他一眼。
脸色苍白,全无血色,眼神却亮得耀人,凝视过来。这样的眼神,张謇曾听孙孟平描述过。
那还是光绪十八年(1892)的事。孙云锦感染风寒,病重不治,猝然离世。张謇闻听卜讯赶过去时,孙孟平已经哭得眼肿如桃。
“仲平去了才三年,现在连爹也撒手而去了。之前爹爹病了一场,后来又好了,连眼色都清亮有神,我本以为……”孙仲平嚎啕大哭,“不然,我就早早给你写信,季直你也不会看不到爹最后一面……”
现下,张謇见翁同?这般眼色,心里暗道不好,面上却笑容满溢,道:“学生好久都没来看老师了,是学生不好。今儿用早饭了么?”
“吃了,吃了几枚梅花糕,还有荠菜肉汤圆。”
“老师胃口这么好,病会好得很快的,”张謇用哄孩子的口吻道,“只是,这汤圆是用糯米做的,吃多了怕是不消化。”
“那你明日陪我吃些清粥小菜。”
“好啊,只要老师病好了,吃什么都行,譬如,吃你喜欢的腌笃鲜。”
“这个好。李笠翁说,那姑苏的春笋,‘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何足比肩。用春笋、鲜肉炖的腌笃鲜哟,真是人间至味。”
张謇握住翁同?的手,道:“好好好,待到明年春日,我们两爷子去姑苏吃,那才叫一个新鲜爽滑!”
“明年春日……”翁同?缓缓道出这四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万千思绪化作唇边涩然一笑。他的身子,他最清楚。
抬眼见张謇正微笑着看他,遂颔首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又往张謇额头上看了两眼,忽而道:“你别动。”
张謇把额头朝他抵近了些,方便翁师看。翁同?眯缝着眼看了一阵,才帮他掐出三根白发,低低叹道:“你才多大的人呐!都长这么多白头发了。怡儿看见你这副模样,怕都要笑话你了。”
说到怡儿,也就是张孝若,张謇心里便如浸了蜜,抿唇笑道:“老师,怡儿现在没空笑话我了。”
“哦?怎么啦?”
“刚开了年,我就给他请了一个洋老师,现下他和八九个邻家孩子,每日都在家中读书呢。”
“哦,你开了个家塾。嗯?洋老师?”翁同?又拔了张謇一根白头发。
“正是。是我托日本朋友请来的女教员。”
“这是要办西式教育啊?”
张謇迟疑了一下,方道:“是。”
师徒俩都是状元郎,都曾走过经济仕途,翁同?更主持过数次科考,如今听他选拔出来的学生,说起对自家孩子施行西式教育的时候,心情自是复杂无言——尽管科考的弊病人尽皆知。
一时间,空气如掺了凝胶一般,凝固得化不开。
到底还是翁同?打破了这份沉默,拍拍他的肩,笑道:“洋人比我们厉害,怕是就厉害在这个教育上。该学的,还得学,不要怕别人说咱们崇洋。”
“好。”张謇点点头。
“不过,咱们老祖宗的东西,也传了一二千年了,也不尽然是糟粕,该传的,你还得传,还得教给我这个徒孙。”
谆谆教导,如坐春风。张謇连忙起身,郑重地对翁同?行了个弟子礼:“谨遵老师教诲,弟子铭感于心!”
第68章 今而后吾知免夫(3)(4)(5)[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