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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瓦砾荒草[1/2页]

浮沉止 季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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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多谢大娘!”
      绿水青山,黄篱饶着圈围着棵红樱桃树生长,年轻的白衫书生在陈旧得已经泛灰色的袍子上擦了擦手,连声道着感谢,笑着接过木门前田舍妇人递上的四五个馒头。
      “不客气,不客气,我看你这模样就像个读书人,读书好!读书好,比咱们种地的多了些盼头,回头春闱高中,我也算招待过官老爷!说出去脸上都有光呢!”
      妇人递过馒头,转手又去屋内取了个矮木凳,提了个陶壶出来,粗糙的脸上满带着阳光留下的痕迹,笑道:
      “念书的小伢子,你可劲吃,有多大能耐就吃多少,馒头跟水大娘我这儿管够,你就在这门口吃吧,我给你拿个凳子,这几天忙着播种,家里头那俩口偷懒把东西都堆在里头,屋里头没收拾!脏得很,又没亮灯,就不让你到屋头受罪了,你吃完了再带上点路上当干粮吃!诶,伢子你说回家,要回哪去呢?”
      书生双手捧着沉甸甸馒头,笑道:
      “大娘,可远着呢,俺去霖州哩!”
      妇人惊讶了一瞬,在书生脚旁的沙土里放了凳子和盛水的陶壶,轻声道:
      “咦!霖州,咦,可远咯,咱们这是珉州,珉州东边还有徽州,徽州北边还有汾州,汾州过后……汾州……额,青州…什么州什么州的,哎呀,反正霖州可远!”
      是啊,故乡什么的,哪怕隔了一日山水,便是身在异乡,便觉得还远着。
      白衫书生放了背后负书的竹箧,摘下头上软踏踏的书生儒冠,大方坐在木凳上,低头连啃了好几口馒头,又牛饮下一大碗水,半点没有常人心里读书人的雅致,听着农妇质朴的话语,也没开口纠正其中谬误,点头笑笑道:
      “是哩!是哩!大娘说的不错,反正差不多就在那犄角旮旯!远着呢!”
      妇人听着心里也快活起来,在红色腰巾上擦了擦手,又俯身替书生满上一杯水。
      “霖州,霖州可是个好地方,听家里小子说,那地方叫做什么‘江南,街上走着的男人女人都把大金锭子用铁线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几十斤重,亮闪闪的,说大晚上都不用挂灯笼照亮儿,明晃晃的,直闪人的眼。”
      白衫书生笑着又啃了两口馒头,哈哈笑出声来,说道:
      “大娘,这就难说是真的了,都是普通人,不是什么圈养的蛮荒异兽,犯不上系上那么重一根链子,也多是凡人,也跟咱们一样吃馒头,喝凉茶,无非是土地肥些,种出来的东西多些罢了。”
      妇人点点头,又去院里拿出木盆盛的十来颗擦得干净的樱桃,笑着放在书生的凳子旁,说道:
      “是哩,是哩,大娘一辈子就在这村里,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不像你们年轻伢子能看看外边!不过这几年生活好过从前,从前老天爷要给罪受,个把个月不下雨,村子里就逃的没人了,逃个三五年荒再回来种个一两年地,想想大娘也是可惜,啥都能忍着受着,吃老鼠吃土也挨了过来,没想着往外逃荒,也算是没这个出去的命,珉州旁边就是徽州,这些年可沾了那位南相的光了!这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赶上个旱啊涝啊的,靠着积蓄也还能吃得起馒头,喝得起粥!”
      书生笑笑也没反驳,虽说南相出身徽州,可要说徽州真沾了相爷多少的光,倒只是百姓们朴素的想法,母凭子富贵,地因人始重,终究只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多的是弃老母如弃履的儿子,在故乡兼并土地,欺压乡邻的公卿。徽珉两州地界青山秀水,人杰地灵,颇是养人,出商贾经贸易,养学子著文章,百代内文坛风向之偏转多是徽州文人兴起,虽也有小半落在江南地界,可徽州还是难比霖州富庶的,一来是多山少水,道路险阻曲折,水系也比不上霖州富裕,二来么,南怀玉籍贯徽州,若是门生或是故友,也就是齐王和兰台们攻讦的“南相党人”管了徽州,难免遭人非议,于是这徽州往前三代的知州事、通判和驻军将军都是“齐王党人”,自然不会给南相爷留什么颜面。不过韩眠画听京中一同参与春闱的世族说,现任的徽州知州任期将至,新任的徽州知州吏部已敲定了人选,是一位“南相党人”,跟大栾这位丞相关系颇深,名字韩眠画倒也听人说起过,王什么来着,他没记下。
      平静死水里若泛起波澜,多年听之任之的职权南丞相突然要去争一争,在那些出身世家,自小便耳濡目染通晓政事的学子眼中,这无疑是一个醒目的信号。
      “吃完了馒头别忘了尝尝我们家这樱桃!还是早了月份,青涩了些,将就些尝尝,大娘还得给那俩做两口晚饭垫吧呢,就不打扰你了。伢子,吃完了,沿着这条道往东边走,三四十里就是县城,那里有地方给你们这些读书人免费歇脚!家里简陋,大娘就不留你了!”
      “诶,诶,大娘您忙!您忙!”
      书生目送了大娘进屋,吃了一颗还泛着青涩的樱桃,开了身旁竹箧,让箧里堆着高高的儒家经义做床,小心安放好馒头跟剩下的樱桃,樱桃还有些涩嘴,天气不热,半个月自己回了嚼了嚼嘴里馒头,书生凝神看着土黄色道路延伸出的远方,身后的烟囱上升腾起连绵的炊烟。
      白衫书生自然是参加春闱会试之后不久,正离京还乡的韩眠画,才是二月底,距离三月中旬的春闱发榜还早着,在无相山上再住上二十来天倒也可行,可毕竟燃香诵经之地,一介凡尘俗客叨扰久了难免玷污清净,心里嘀咕。自己身无分文,无相寺里的师父们毫不在意是情分,可韩眠画总不能认为理所应当,内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思来想去,在栾安宁等人上山来烧香之后寻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收拾了行李细软,穿上身整洁的衣裳,栾安宁给的银子花了小半,收好五两,用剩下的碎银的买了两根细短些的劣竹香,在大雄宝殿前的香炉里敬上,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同无相寺的无忧师父辞了行。
      京城,霖州,迢迢无数山水,数千里道路交织,普通人若是用身下两腿仔细丈量得足足花上半年。所幸读书人这个身份如今还算吃香,韩眠画又是过了乡试的举子,若是春闱及第,日后就是官老爷了,对于这类学子,各地富商巨贾,甚至世族宗门都乐得顺水推舟卖个人情,见到书生打扮的返乡学子都会热情的奉送些银子,安排一架马车送上一段,算结个善缘,修玄的过路人见了也乐得捎上一段,北方人爽朗,热情似火的性子,几个修玄的同路镖师汉子只问了去处,也不待韩眠画推辞便掳上通行的马车,或是扛在肩上,下午遇见,到了晚上吃饭时便已经被扛着过了百里,就这么稀里糊涂走了半个月,等韩眠画反应过来,问了街边茶亭,才知道行过九百里,已入了珉州境。
      读书人这个身份如今倒是吃香,地位倒不似从前落魄,从前说“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不是走文道入仙录的书生,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再怎么胸中有沟壑,腹内满经纶,在世人眼里也比不上一个实打实的仙人厉害,谈笑间掷剑断水,摧山崩石,这是何等的逍遥自在。自周立至如今大栾,官职制度数次更迭,百代兴亡,可站在最顶峰的始终世家勋贵们推选出来的代表,要不就是走文道登临绝顶的大仙人!不入仙途的寒门学子要么昙花一现,真只站在浪头一瞬便眨眼间销声匿迹,要么便是只得名誉,从没掌过实权,数千年几百位朝堂首官,出自寒门又没曾登临仙人境界的只有那么寥寥三十多位,还得分出小半的数目在朝代更迭之际那些白手起家,为开朝帝王谋局天下的布衣卿相。
      可自打出了个肉体凡胎却站在朝堂之巅的“南相爷”后,除了寒门学子算是扬眉吐气,天下人也愈发瞅着“读书人”顺眼起来,毕竟多了这么个体恤民间疾苦的朝堂丞相,百姓的日子也算好过了不少,连着近些年的拦路山匪都感念南怀玉的仁义,在不抢红事白事,不抢僧尼道士的行当规矩外加了条“不抢读书人”。太宗朝虽轻税赋,可重徭役,边境战事不停,这仗打得没完,朝廷不得其法,再怎么个休养生息法也难使百姓富庶起来。几十年前阎王爷在云州大杀四方的时候,各地州府的青年人倒掀起一波投身行伍的热潮,可这些年边境是一仗连着一仗,打仗是要死人的,前些年连燕王都险些命丧南楚,人死多了,也死怕了,于是仿着“南丞相”读书科举反倒成了百姓新贵。
      可科举之路不是条通天大道,职位就那么多空处,杏榜上只列那么多人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作为寒门的晋升之阶又受到门阀世族的针对,于是跟世族争,跟学阀争,跟别人争,还得争得过自己,难上加难,最终能吃上朝廷俸禄的寥寥无几。
      韩眠画吃了一个半馒头,觉得腹内饱饱,转身见方才那大娘忙里忙外,兀自笑了笑,也没道别,放好剩下的“晚餐”,背上竹箧,整理了襦袍衣冠,蹭了蹭鞋底上沾的泥,信步投东而去。
      乡道悠长,曲曲折折,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陡然接了缓坡,连上了宽些笔直些的县道,什么乡什么县韩眠画都不知道,找卖茶的人问过,只换来三两字浓重的听不懂乡音,以“县”结尾,别的都听不清楚,不像是韩眠画能写出来的字。只是路途,并不重要,韩眠画也没想着像钻研经义一般探查清楚,只是沿着脚下前人走出来的道路一直往前,沿着路走,总能回家。
      二月底,下午还好,起了太阳,却不凉不热,风过竹箧,送来樱桃清香,竹箧后边的竹片让父亲凿上了榫卯,日头一盛,便能把箧里装的竹片装合起来,牵上布,鸟鸣一响,微风一吹,布头翻动,照下一片清凉,肩带是略微厚些的草绳,母亲在与肩膀接触地地方仔细缝上了一块软布,填上了些棉花,鼓鼓囊囊的,却很软和,是想让自己的孩子走起路来少受些苦,韩眠画自己可想不到这些细碎的琐事,可父亲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却总能想到这些儒家经义上没有的小创造。虽是如此,走得久了,草绳还是在韩眠画两肩处勒出印子,汗湿了一背,韩眠画没停下,也没想着放下背上那对他来说有些沉重的竹箧,一直走到如血残阳铺陈下来,日头落在远山那边,长路像是棉线把夕阳和自己串联起来,线头绵延的远处若隐若现立着不高不矮的瓦房,还有几里路便是县城。
      “哞!”
      一头牛车自韩眠画身旁路过,志高意满地冲他哞叫了一声,夸耀着自己的脚步更快,背负更轻。
      韩眠画苦笑了一声,只道自己这肉体凡胎的,走个三四十里山路,速度慢得连牛车都赶不上了,身旁不知何时稀稀疏疏多了些行人,乡音渐起,暮色弥漫,不知名鸟躲在暮树枝干上唱着最后的歌谣,荷锄老农们一前一后隔的不远,裤腿卷着没放,裆还系在腰上,裹着泥点子,活像个摇摇欲坠的绣球,一边谈笑,一边背着夕阳往家里走去。韩眠画掂了掂竹箧,换了个舒服些的位置,勾了勾有些酸痛的脚趾,也紧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行了一半,那县城愈发近了,两个老农天聊完了,分了别,浮云两散,各自还家。韩眠画停了脚步,静等着方才跟着的两位老农分别,见道路左边牵着一条阡陌,小道尽头隐隐约约是一座破败庙宇,离着主道不远,藏在水田尽头的一片绿意里。
      韩眠画低头看着已走得有些破烂的草鞋,还是打算到那寺里拜拜菩萨,毕竟借住在无相寺许久,哪怕佛祖无心,菩萨无意,可自己毕竟也是受了禅门恩惠,如今佛教不兴,大栾地界今年前才开始重修庙宇,这偏远县城的田埂能见到龙王庙,宇帝祠,可正儿八经的禅门庙宇倒还真没见过,见寺烧香自己一穷二白,没那个富裕银两,见佛就拜倒也不是难事,哪怕这庙宇看着破败,替观音大士扫一扫世间灰颇难,扫一扫身上积灰还是信客举手之劳的,想到此处,韩眠画两手拽紧了竹箧,转向往那寺庙去了。
      沿着小路走了一段,面前青砖倒塌处尽是断壁残垣,树木高深,栖着白灰色交织的鸽子,远远看去,依稀能在碎落的飞檐斗拱间看出禅宗味道,韩眠画眼神很好,可对于建筑样式之类的学问了解不深,看不出这是哪朝哪代的庙宇。小路前行处愈加狭窄,两侧密匝的绕树藤蔓拦住了前路,挡路的藤蔓间留下容得下一人通过的空洞,看来这庙里供奉的菩萨佛祖也门可罗雀,备受冷落。
      穿过藤蔓,又行了几步,破落寺庙大门面东,院墙一片破败,碎落倒塌了不少,在韩眠画这边留下个能供人通过的缺口。
      韩眠画刚迈了步子,却从碎光中看见寺里似乎有人影攒动,有些低沉的说话声已经响了起来:
      “尤阿鼠,你说的那姑娘就在这破庙里?”
      一个捏着嗓子,显得尖细谄媚的声音应道:
      “诶,李大官人,我跟着那姑娘走了一路那还有假?长得可水灵,可水灵了!天仙似的人儿,比府城里那些胭脂俗粉不知道好看多少!长得又有福气,就是像生了病,有些虚弱,显得楚楚可怜的,大官人要是纳了做妾,替太夫人冲冲喜,太夫人这病肯定过不久就好了!”
      那被叫做“大官人”的低沉嗓音顿了片刻,似在思索着什么,开口又问:
      “尤阿鼠,你一个当铺伙计,怎么见着的这姑娘?来历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
      那尖细嗓门有些支支吾吾,停了片刻才理清思绪,回道:
      “没问题,没问题!肯定是勃州,要不就是陇地逃难来的,逃来了咱们县里,灰头土脸的,大官人您就放心吧!太夫人身体有恙,员外老爷操劳了半生朝廷的事,小人这心里记挂着他老人家身体康健,也想着替他分忧不是!”
      “行了行了,只要没什么来头就行,寻常的良家女子也争着抢着想踏进我李府的门槛,别再这里假情假意!知道你为了我们家出的那二十两银子,这姑娘要是长得不差,我中意了,钱半分不会少你的!”
      “诶,诶,多谢大官人,多谢大少爷!”
      人影在树荫藤蔓的缝隙里闪动,两人似乎一前一后上了阶梯,入了殿门,尖细声音还不忘奉承道:
      “诶,诶,大官人放心,大官人指定满意,这姑娘让大官人纳了,也算是她的福气!以后有好日子过了,不愁吃不愁穿,保管她巴巴地答应!”
      韩眠画见两人入了小庙,凭着刚才的对话也明白过来出了什么事情,打了打衣袍,赶去粗麻衣料上沾的几根芒刺,苦涩的笑笑,摊上这事儿,想想今日这小庙还当真不好拜了。不过这事儿吧在如今这世道下还是常事,自己只是一介穷酸书生,按听来的两人交谈,这位“李大官人”似乎是官宦人家,来头不小,真要是贸然冲进去,别说能救人了,保不齐自己挨上一顿毒打都算轻的,再者说,自己这么贸然冲进去,到时候赶上人家都商量好了,富贵少爷看上了年轻姑娘的姿色,逃难来的姑娘乐得攀上这根高枝,两人你情我愿,一拍即合,这进去见了情投意合,干茶烈火反倒尴尬……
      只是脑中思绪还在权衡,庙里那姑娘倒先给韩眠画做了决断,一阵噼里啪啦的裂陶碎瓦的声音响起,一声虚弱里却透着蛮横的声音自寺里劈头盖脸罩了下来:
      “什么猪狗一样的东西!还要本……,还要老娘给你这下等牛马,杂种的一样的人做妾?”
      这声音尖细锐利,透着冲天的傲气,却显得有些气力不足,响了一瞬间便又沉寂下去,似乎是声音主人的身体有恙。韩眠画苦笑了一声,实在是没法把“天仙似的人儿”跟这般犀利的言语联系起来,伸手将遮掩视线的枝桠小心拨开,见了方才进庙的两道人影躲着那还算锋利的瓦片灰溜溜地退出庙门,后头那尖细声音里带着怨愤:
      “姑娘!我告诉你,你可不要不识好歹!李少爷可是前刑部员外郎李大人的嫡子!实打实京城里出生的豪门少爷!让你这个乡巴佬做妾是抬举你!”
      “啪!”·
      一块瓦片径直飞来,结实打在这瘦小鼠目男人的脑门上,顿时血流如注,将男子又扁又小的额头染得通红。
      “哎哟!”
      鼠目男人吃痛叫了一声,便又是些“你娘嘞!”,“干你亲娘”这类不堪入耳地市井骂街言语招呼上去,骂了两句解气,尤阿鼠想起些什么,还是捂着脑门冲身旁锦衣男人谄媚道:
      “李……李大官人,怎么样,性子是泼辣了点,不过小人没骗您吧,这小娘子长得不赖吧,大官人可看得中?”
      锦衣男子掸了掸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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