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他实在不忍心去亲手笼住几束火苗。
“让他身败名裂,遭人唾弃,那些无辜人便能活过来?便是交到……交到官府,告予天下人都知道,何辞衡是个菩萨模样的厉鬼!便能够让行恶之人投鼠忌器?不再草菅人命?能够让这京城里做的丑事暴露出来?颠倒乾坤,恶人做过了恶,便不会再有顾忌,反倒是笃信人间还有良知存在的那些百姓,才会彻底对这个世道失望透顶!佑黎,于事无补……”
南佑黎长出了一口气,因为栾安宁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冷静下来,却仍皱着眉头,带着怒气。他觉得不自在,很拧巴,像是被两块夹板夹着,动弹不得。他和栾安宁一同长大,也知道栾安宁比他老练许多,栾安宁说的那些道理总是不假思索地赞同。可如今栾安宁这句话却让他内心动摇,就像那句叶裳青的“侠都是可怜人”一般,他明知道有点道理,可就是不愿去信。
“我……我不知道你说的对或不对,我只知道杀人偿命!”
“杀,并不是因为他做过善事就饶过他,就在此处杀了,用他的首级祭奠无辜冤魂!”
南佑黎默不作声,站在跟前,皱眉眺望着栾安宁的眼睛,那下面深邃的地方藏着东西,胸口起伏,冷哼了一声,持剑转身,干净利落地拽着何辞衡的领子,冲栾安宁探了一眼。
栾安宁轻轻摇了摇头,也示意没什么要多说的。凤羽阁之事干涉颇大,这小小名册上也能看出颇多东西,名册上记载下来,被拐来抓来的无辜百姓出身多在冀汾珉徽四州,想来该是栾安溪将凤羽阁生意划分区域,何辞衡便是负责这四州的生意,但不会是什么重要头目,凤羽阁的事情不小,栾安溪作为国之储君,未来天子,又受帝师教诲,自然深谙帝王之道,对大栾的朝廷架构,如何分工才能行事严密周全也颇为熟悉,凤羽阁怕是卖了个破绽,故意引叶裳青和燕王府入局。这样的丑事,自然计划周全严密,甚至连这书册都说不定是何辞衡自己偷偷记下的,不会让自己从这何辞衡身上套出什么机要秘闻。
看着那张脸总是能想起何念新那段历历在目的尘封旧事,栾安宁一想起来,就没来由的刺痛一下肺腑,至于何念新这段几乎没人知晓的秘密,他也不想再对何辞衡提起,临死之人,可毕竟犯下了滔天罪行,便是痛哭流涕跪倒下来,诚心忏悔又有什么作用?不临了还说出这些,给何辞衡一个痛快,也算是自己为何念新当年所种下的善因结一个善果吧!
南佑黎拖着何辞衡走到木屋外,那过道旁的木墙被烈火烧尽,只留下一地焦炭。
寂寂凌晨,除了????的残火声音,便只剩刺耳到近乎癫狂的笑声,南佑黎面无表情,掂量了掂量手中那把生锈道剑,似刽子手一般熟练地高双手举起那道剑,神情冷漠地挥动下去,寒光一落,那颗和着血和泥,带着罪和恶的头颅沉甸甸地落在地上,滚到火旁。
小燕奴站在门旁远远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南佑黎,看着他挥下剑的落寞身影半点没有侠客的意气风发,就停顿在那扑闪的火焰旁,半拄着手里那把生锈的剑,有些陌生。
觉得那个那个永远带着轻狂的笑,冲自己做着鬼脸,假装面前是坏透了的仙人,喊着“看我天下第一大侠的快剑”,追着空气斩那风的无忧少年似乎离自己远了几分。
栾安宁轻轻拍了小燕奴的肩膀,小燕奴见他有些踉跄,心神已经疲惫至极,左手拿着个陶制的小物件,半藏在脏脏的袖袍底下看不清楚,也没再出声询问,右手还捧着那厚厚的书册,身子半弯着,像一条丧家之犬,忙费力搀住栾安宁,将他扶到南佑黎的身边。
“走吧,佑黎,看天光辰时到了,咱们早些把事情了了。”
他瘦弱的身体搭在小燕奴身上,半佝偻着身子,把也有些劳累的小燕奴也压弯了几分,两个躬身的“泥人”,显得狼狈至极。
南佑黎撇了撇嘴,将衣袖捏起来,小心拂去剑上鲜血,从小燕奴身上接过那对她而言有些沉重的“担子”,问道:
“去哪?”
“到那最开始林子里遇到的那两位女孩身旁去。”
栾安宁转过身,还没说话,明英已经将小和尚搀了起来,轻声道:
“我和良人也去,我没帮上什么忙,不过良人,应该也想着去送他们一程……”
栾安宁微微扬起脖颈,见了这姑娘脸上的坚毅,顿了片刻,也应允道:
“也好,既然如此,便一同去……”
……
冀州的地面难比京城,上午雨,下午便能干却大半,许是泥土和石板路两侧野草的原因,京城的细密砖缝里,连自然的痕迹都显得没了味道。青石板透了水,树荫下深青色近似墨黑,鬼针草和蒲公英遇了甘霖,一夜间长出来似的,密密麻麻,漫山遍野,上山路时不见缤纷,此时却深深浅浅铺满那林间,不时点缀上两朵,好看,人却无心观赏。
但凡有一丝一毫雨水,这微末生命便能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石板路上,和着薄纱似的晨光,一如来时那般用脚步轻叩着那路面,一步一步踩得严实,也走得缓慢。天一亮,那鬼魂便暗淡了下来,数量也少了许多,稀稀疏疏的,不像来时那般耀眼,许多执念助了栾安宁那剑之后便成过眼烟云,消逝在这世上。
花了得有半柱香的时间,一行人走过那潮湿的石板路,走到浅坡下面初见那两位魂魄少女的地方。
林子依旧茂密,比夜里时少了些幽深,桑枝依旧斜斜的掺杂在松木枝干里,地方未曾改变,只是栾安宁一到这里便响起那木箱里满是“渴望”的眼神,和那滴如同露水般晶莹落下的泪水。
两团暗淡的淡白色火焰悄然升腾在枝干间,比夜里更加暗淡了,栾安宁眼里这两个少女都已经隐隐看不见了,摇摇欲坠似的像熄灭了的火焰上方病恹恹的热浪,似乎只要顷刻间便会消失,栾安宁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间,这最后的痕迹都会消失不见。
“佑黎,飘零,你们现在看得见吗?”
小燕奴和南佑黎还是摇了摇头,眼里还是那依稀的火焰,不像栾安宁掷剑时看见的魂魄那样清楚。
“辛苦你们,以后,不用再费心费力提醒上山的路人,这山上的邪祟已经除去了……”
栾安宁极力让语气平稳些,想从那正渐渐消散的魂魄面容上看到一丝释然,熟读经义又通情达理,自幼又被燕王和王妃护起来,除了太学里胡作非为的皇室子弟,他从没看见良善之人身死,同理心重,自然也害怕别人抱憾而终,十余年来,这不能干涉人间因果的鬼魂,却倔强地拿起石子,穿林打叶,装作恶鬼,将一波波踏入险地的行人吓走,纵然还是拦不下像“休妻弃官,寻女三年”这样念着孩子不怕鬼的“痴人”死在山上,可是已经足够了,远远够了,人总是没来由的恶,也总是没来由的善,经历暴行却不改其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便更显得珍贵。
那两个女孩只是笑笑,虚弱的似乎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那长发女孩只是淡笑着指着栾安宁右手上那个陶制的物什。
“哦,对了,这个陶埙,我想应该是你们的,就捡过来了……”
栾安宁只是记下了那书册里头两行关于这两个姑娘的记叙,“能乐器,善吹埙”,“善属文,能诵诗”,又无意间在那堆积成山的废料里看见了埋着的这埙,便猜想可能是这姑娘生前的东西,虽然奇怪十余年过去了,这死在这两位姑娘后面之人多达万余,无数随身带着的物件腐烂损坏,这陶埙本就易碎,拾起来却发现几近完好,倒真像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似的。
“佑黎,替我鼓乐,嗯……算不上鼓乐了,会吹埙吗?”
南佑黎接过栾安宁递过来的这埙,猜着栾安宁恐怕是要用自己的方式祭祀亡魂了,“百般执念,心可化之”这老不羞嘴里的话倒让他觉得颇具深意,栾安宁有此请,他也不推辞,拿过埙在手上观察了一阵,点头说道:
“会吹洞箫,想来一样,我尽力。”
“用心就好。”
“吹什么曲子?”
“想到什么吹什么,吹变徵调就行。”
南佑黎点点头,只是略微摸索便识出这六孔埙的吹法,有些生涩地从手指间流出那有些悲伤的曲调。
栾安宁感觉有些累了,径直在道旁盘坐下来,任由小草上晶莹露水沾湿衣服,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今日安宁所为,有僭越礼制,冒犯诸位之处,请原谅!我听说周代旧制,各地设采诗之官,每逢春季,持木铎下乡野以采风,便成了《诗经》中的‘国风之篇,长歌当哭,正好小子心中有情,腹里有哼,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不吐不快,便不按《颂》篇已存之诗,忝做一首拙劣仿作,算是我心中所想,权当为诸位送行!”
南佑黎的陶埙吹得愈发熟练了,婉转哀怨的音调平顺流出,配上陶埙独有的古怪音色,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呜呜然令人涕泪沾裳。
沿着那流动地陶埙声音,栾安宁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良善的汉子在宴会上对一个富家小姐一见钟情,在某个月夜,某处花园,对那个捧着露水的女子大胆地诵着的那诗,闭上眼睛,寻着南佑黎的调子唱出了他相同的第一句:
“露兮露兮……”
随着他声音落下,周遭露水闪出微弱的光亮,似在随着栾安宁轻柔的声音闪烁,胸前布衣里一滴露水似透过了那观音木的盒子,也穿过了外侧那层布料,缓慢地升腾起来。伴随着这点滴剔透升起的,是漫天暗淡的鬼火,一朵一朵从林间生长出来,杂乱地飘在半空中,不知何处传来渺茫的佛音,像是“真空妙有”似的,梵音袅袅,只是不知在念着什么,只是听了些尾子便使人心静。
南佑黎看清楚了那光芒下魂魄的面容,也看清了面前不远处,那两个年岁不大的少女面容,惊了一下,却又转瞬间安定下来,没让自己那哀婉的陶埙轻慢下来。
“露兮露兮,彼何依依,暮生朝??,天光为期。”
“螽兮螽兮,彼何揖揖,无食我苗,使我繁息。”
“雨兮雨兮,彼何弥弥,世多污泞,匪能清涤。”
“黍兮黍兮,彼何离离,白驹过隙,沧桑何奇?”
“魂兮魄兮,彼何凄凄,祭歌当拜,以请安息。”
第119章 露兮露兮(十三)[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