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安宁你小子可真是会藏拙啊,半柱香功夫都能算到输目数了,这还算不得会下,恐怕这世上就没几人算的上会弈棋了。”
取了那装负着白玉棋子的竹笥递到栾安宁面前,叶裳青说道:
“那若是你执白棋,安宁你会在哪里落子呢?或者说,你觉得白棋败局已定?”
栾安宁皱起眉头,提起竹笥中一粒棋子,犹豫了半晌还是将棋子放下,落了“哧啦”一声棋子落入棋堆的闷响。
“叶伯伯,我棋力低微,若执白棋恐怕无处落子了,我来执棋,恐怕白棋必输无疑,不过我看这黑白双方落子都精妙绝伦,按理说也算得上名局了,如此精彩的对局我怎么从未在书上见过。”
叶裳青笑了两声,说道:
“当然不能让安宁你见过了,这局我执黑棋输了,怎么可能让这样的对局流传出去!”
“执黑子……输了?”
栾安宁有些不解,但凡是看得懂棋的人,都能看出此时黑棋优势极大。
“这是我二十年前初登散仙之时,和玄渊山的那位对弈的一局,这二十年我时常摆下这个棋谱,思考到底我是输在哪里。”
叶裳青自白棋竹笥里拿出一枚棋子,用食指和中指衔住,利落的镇在棋盘上。
“断?这手断,妙啊!”
这手断极其隐秘奇诡,栾安宁看着自己没想到的变化,也有些闻道之乐的欣喜,自顾自拿了枚黑棋,落在棋盘上。
两人连走了近十手简明变化的棋,栾安宁却陡然发现两头黑白大龙绞杀之处,出现了三个劫争。
“这是……这是三劫循环?”
栾安宁喃喃自语道,也对这棋局的变化有些震惊,自刚才那手断的妙手之后,虽然白棋劣势仍在,可却下出了围棋中罕见的三劫循环的棋局。
围棋执黑先行,需贴白棋几目半,由于半目的存在使得围棋棋局几乎没有和局的出现,而因此三劫循环成了围棋中仅存的和棋可能。
“可……可是这三劫循环的话,也只能算作和棋啊,叶伯伯何来的输棋之说呢?”
“我也想不明白,按常理说,三劫循环和棋的确再正常不过,可这便是玄渊山那位异于常人的地方了,总是能站在很高的地方,俯瞰着芸芸众生,若是没有羽化归去,恐怕他可以成齐后第一位真仙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就着外面渐亮的晨光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光线从门窗散落进来,恰巧斜照亮了半边棋盘,宛如棋盘上整齐落下一半黑子,一半白子。
叶裳青踱步到从栾安宁面前的棋笥里拿出一枚白子,在右侧随意找了个劫材落下,栾安宁也没多思考什么,照常规应了一手,等着叶裳青提和。
叶裳青轻笑了一声,又拿出一枚白玉棋子,却没再在三劫循环处纠结,迎着渐渐笼罩棋盘的晨辉,径直落在了棋盘上大龙的紧气劫处,他断了自己大龙的生机。
这一手,将中腹左侧白色大龙的三十余目全部拱手相让,白子毅然弃了大龙!
“我想过很多次,我和那位之间的差距便在此处,他想的到,我却想不到,他舍的掉,我也舍不掉。”
栾安宁看着叶裳青落下的这子,怔了半天没有说话,这一手白子走的全无章法,完全不似从前水准,黑子提掉白子大龙三十余目,这还不是稳操胜券?
可当他提了中腹三十目黑棋后,算了算棋盘上的目数,冷汗才从背后渗了出来,缓缓道:
“黑棋,黑棋的目数竟然不够……”
棋盘上满是黑色棋子,密密麻麻布满中腹处,可零零散散的白色棋子却占据了左上右下的大片地盘,再加上黑棋的贴目,算下来黑棋竟然不够目数取胜。
“这……”
栾安宁从没想过围棋竟然还有这样的取胜手段,弃子争先的战术倒是常见,可弃了三十余目的大龙还能取胜,这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抬起头看着叶裳青,却发现叶裳青也盯着棋局愣愣出神,又倏的想到了今夜之事,想到面前这位叶伯伯最好含沙射影,借力打力,好打哑谜,栾安宁深深出了口气,问道:
“叶伯伯是想让我学会放弃,不要再管此事?”
叶裳青又缓步走回座位,坐下理了理头上束发的葛巾,笑道:
“我只是教你下棋。”
“叶伯伯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事,对吗?”
栾安宁抬起头来,昂首正对着叶裳青淡然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盯着,宛如一座石塑。
叶裳青嘴角略微弯了弯,并没有给出回答,只看着渐渐蔓延流动的光明,自言自语般说道:
“那位凭借棋道登临散仙的西秦大国手,总说什么‘人生如棋,人世亦如棋局,可浮世景色,变换万千,人心不古,朝三暮四,有什么可比?棋有棋规,横竖交织,先后落子,秩序井然,不可逾越,可人之法规如是否?棋分黑白,可人又怎么非黑即白,世上事多的是善恶掺半的糊涂账,善恶伴人性而生,除恶又如何务尽?棋有输赢,可人生又谈何输赢成败?”
“叶伯伯,您教了我这么多,还是想让我不要插手这件事对吗?”
栾安宁想到叶裳青知晓这件事情的内幕,完全听不下去叶裳青说教似的话语,直愣愣发问道。
“没有,安宁,我在教你棋道,棋盘上弃了大龙能赢棋,现实中无论你放弃与否,都不能说输赢,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只教你下棋,教你赢棋。”
“叶伯伯你既然知道,为何不管?”
“因为管了还有,恶由心生,人之力怎能除尽,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南叔叔愿治国平天下,你叶伯伯我不成器,只愿修身齐家,只想亲人家族,故人朋友平安,便别无所求。”
栾安宁听了叶裳青的回答,又迎着他的目光看去。
他从面前长身玉立的儒雅书生眸里看出了历经世事之后的超然,那是一种入世久了,看透浮世的超脱。
天光已经透亮,晨曦照拂过整座棋盘,光线攀援到叶裳青面前便再不动分毫,栾安宁感受着朝阳里沁着些的温暖,彻夜不见天光的肌肤有些许焦灼感,却蓦然感觉眼前不远处有些阴冷,不带“人性”的阴冷。
“那叶伯伯不管,为何也不让我管?”
“我从未不让你管,我只是教你下棋。”
叶裳青摇了摇头,又将那话说了一遍。
“我教你的是棋道,至于你如何做是你的选择,我教不了,我已经说过,只是棋局输了,无非是被轻慢几句,非议几句,可有些事你若输了,连累的不只是你自己。”
“年少时的理想,往往幼稚可笑,你以为能看懂善恶,惩恶扬善便是成熟,可实际却并非如此,佑黎我希望他做个任性幼稚,快意恩仇的侠客,可你……安宁,你太聪明,看得透彻,可你也太弱小,我希望你学会顾忌,学会糊涂……”
栾安宁蓦然站起身来,他是成熟稳重,因为家世,因为身体之故而成熟,但本质上依旧是个鲜衣怒马的惨绿少年,让他做个老于世故的老油子,因为忌惮就对身边的恶行熟视无睹,他做不到。
他眼神低低盯着棋盘上被弃掉的大龙,眼窝藏在眼眶深深黑影里,有些不甘的问了句:
“就因为我没有仙机,就因为我……不能修玄吗?”
叶裳青还想说些什么,栾安宁却抢在前面深鞠了一躬,低低的声音说了句:
“叶伯伯,我得好好想想……,多谢叶伯伯今晚的教诲,安宁身体不适先回去休息了。”
没给叶裳青说话的时间,栾安宁又施了一礼,单薄的身影径直出门去了。
初春的天明时分,京城没来由的刮起了冷风,乍暖还寒,今日京城里方才欣喜换上单衣的少年郎们,又要被母亲们用笤帚赶着穿上棉衣。
燕归堂里的油纸灯罩像是失了作用,灯芯又焦黑起来,升腾起一缕黑烟,风吹动烛火摇曳,照得叶裳青的影子闪在身后挂着字画的墙面上,长长短短,影影绰绰。
另一个身影从堂后走了出来,默默盯着栾安宁消瘦的背影离去的方向,轻叹了声:
“裳清,会不会太过了……”
“怎么平易,就你心疼?我也看着这三个孩子长大的,也把他们当子侄看待,只是乱世用重典,重症使猛药,不在压抑中爆发,就在压抑中沉沦。”
栾平易搔了搔头,又连声叹了几口气。
“说的时候你心甘情愿,现在又不忍心起来,怎么修为丢了,人也愈发不利落了。行了,黑脸我都给你唱了,你就唱唱红脸行了,别在那伤春悲秋的,于事无补,去,说了半天了,给我倒杯茶来,还能解我的渴。”
叶裳青指了指背后高案上早就凉透的茶水,笑着说道。
栾平易苦笑着指了指叶裳青,摇着头无奈道:
“几天前还说喝我倒的茶折寿,今天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使唤我起来了,你啊你!”
“不过,如果安宁真的继续查下去,平易你知道会查到谁吗?”
栾平易自顾自倒了那杯凉茶,走到堂轩里装上新茗,说道: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年轻时嫉恶如仇,就是天王老子作恶我也薅他两把胡须,如今我老了,还担着王妃和那两个小子的担子,不能再像年轻时一般冲动冒失,管不了这些事了。不过安宁想管他就管,天塌下来他老子我顶着。”
“呵呵,今日之事,要是黎王妃知道了我们如此待小安宁,平易你恐怕都要被赶出王府,还在这装什么顶天立地的绝代剑仙。”
恭恭敬敬敬上香茶,栾平易坐在方才栾安宁坐的椅子上看着桌上棋局,笑道:
“所以此事,裳清你还是别跟王妃说了!”
(棋局模板是”神猪“罗洗河2005年三星杯对阵崔哲翰的三劫循环弃龙局)
第58章 弃龙[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