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娃万分担心，为之牵肠挂肚，明明肚皮里任何可以糊弄肚皮的东西都没有，肚皮已经在拼命地呐喊着擂着饥饿的战鼓了，可是面对财奶殷殷送到嘴边的粗茶淡饭，财娃连动动嘴皮子的愿望都没有，更加别说三下五去二就胡噜到肚皮里的那件痛快！好在，财娃最为揪心的事情，终于没有成为铁定的现实——
学生们平静得好像任何事情就没有发生过的没事人一样，就像那些脑袋里缺了三两根弦的白痴傻子一样，很是听话地好一阵翻动单薄的教科书，或粗或细，无一例外地都带着黑土地浓郁气息的手指，颇为陌生地掀动着同样粗糙的纸张。“哗哗哗”无数凌乱的纸张响动之后，便有淡淡的墨香轻轻涌起堆垒，聚集，成型。放在没有心事的喜庆日子里，这异样的清香总让财娃比嗅过有钱人家窗户关也关不住的小磨香油的浓香味道都快活——食物的馨香，充其量只能满足人作为两脚动物的本能。!c66c
只有这古香古色的墨香，总能使财娃感受到一种来自精神的深化——这是老祖宗几千年的智慧结晶啊！不是说书里自有颜如玉，自有黄金屋吗？那丝丝缕缕的香气，或急促，或和缓，或浓烈，或淡淡，顺着幽幽的鼻孔，慢慢越过咽喉要道，轻轻地缓缓地流进心肺深处。又在那里拔高升腾，最美的玉液琼浆那样，围着财娃的胸腔周游到每一个毛孔都舒张的时候，突然回旋进早前还雾霾深深的大脑，立时就有一种最美最纯的感觉铺天盖地涌来涌来……食物的味道有这样地道热切的感觉吗？
只有嗅滋润了这书墨的奇香，财娃混沌的脑壳才分外灵光，才能高速运转起来，也才更有胆子鼓足向下看的十足勇气。财娃多少也才明白，自己的机灵大多来源于与墨香的契合，没有墨香，他便蠢笨如乡下最笨的农妇，蠢笨到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能分清，更别说怎样一笔一画地拼写出来。
教室里还那么幽黯，豆大的灯火就是点满整个乌黑的教室，尚且赶不上月色的明亮。更何况，为了“节约”吧，几乎所有的同桌都共用一盏散发着异味的洋油灯，那豆大的火苗嘶嘶响着，总让蚊虫相似的字迹看着影影绰绰。两个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的脑袋都不得不空前凑近在了一起，不相干的卫道者突然闯进来，看见这样亲密无间的场景，是不是又该大肆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闷头读书的那些清秀小面孔，大多都缭绕在劣质洋油灯雾腾腾的烟雾里，分辨不清那些小脸原有的本色。
更有坐在后排的三两桌，居然连劣质的洋油灯都燃不起似的，又不敢长颈鹿似的伸长了细细的脖子拼命伸到前排的灯影里，看看下一句课文到底应该读。只能默默地侯着前排扭头弯腰吐痰的时候，借着瞬间折射到课本上的那些零星的弱弱的光线，溜溜速记了下面应该阅读的字行，然后就在那里昂着头同别人一样有模有样地念：“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财娃的怯怯目光几乎就要偷偷扫射完不大的三间教室了，在夜色苍茫的氛围里，他财娃的目光就是再毒辣，就是再喷火似的，又能招惹来多少关注的眼神呢？斑驳的土墙壁上，偶尔有黑土簌簌落下的屋顶上，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大小脑袋的影子在晃动，你长在背后的哪只眼睛看见我在偷窥你。你的比土还黑的小黑脸，需要我去偷窥你吗，也许连这龌龊的想法都不要。
可是，财娃扫射的目光还有着不可触摸的禁忌——整个蜗壳相似的教室，财娃也许可以把其余的99都瞧了个明明白白反反复复，惟独对于这剩余的1，或曰万分之一，财娃是不敢也不能的。财娃没有勇气盯着那个飘逸的长发细看的——柱娃，虽然按辈分上讲，你是我的爷爷，可你也犯不着人前这样开我的玩笑啊。那个长发秀气的玉面，我不就是多看了几眼，好歹心里也没有啥子不好心理活动啊，你就这样当着无数公众的眼皮底下胡乱编排我，说我这样，说我那样……我到底怎样了。要是我真有实踏实的非分举止，你怎样编排着，怎样胡抡，孙子我也认了。可是，我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啊！
财娃试着轻轻迈下僵直在讲台上的身形，都说做老师的站功优秀得足可以成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了。可是，他一个初学乍练的后来者，这功夫还实在软榻得很，如果不能及时活动一下的话，他的膝盖不会比一根弯曲的竹木棍更加通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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