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天村里开社员大会,支书传达了要批判小生产者和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文件。文件刚读完,就有人站出来说,铁匠就是小生产者,小生产者必然产生小资产阶级思想,要求贾铁匠自己把他家的打铁炉子拆掉,否则,就组织红卫兵去拆。贾铁匠,是云岭村的一个外来户,因为姓贾、会打铁,村里人都喊他贾铁匠。贾家父亲是什么时候学的铁匠,这个没人在意,反正,贾家父亲来云岭的时候就会打铁,后来把老婆、孩子也接了过来,在云岭落了户。
在离村门口不远的土墙上,有一个不大的门洞。站在街上朝门洞望去,蓝天下一片沟沟岭岭的景象。走进门洞,脚下是土炕大的沟沿地,东南侧顺着土墙后的沟沿往下,有一条下沟的羊肠小道。沿着陡陡的小道往下二十几步,有一棵碗口粗的榆树,再往下,高崖半腰里有一块狭长的平地,最宽处仅一丈五,没有院墙。
院子西侧的高崖根上有两面人工挖出来的窑洞,前面的窑洞住着人;后面的窑洞堆着杂物,还有一盘打铁的炉子,炉子旁边是一方打铁的砧子。当然,炉子边上还有大锤、小锤、钳子以及淬火用的桶水什么的。院子里有一棵泡桐,一棵杏树。抬头往窑顶望去,高崖绝壁上是一丛丛护崖条、刺刺子和扭七歪八的野枣树。这便是贾家住的的窑院。
贾家窑院处在沟岔岔的半腰里。从窑院出来沿陡峭的羊肠小道往下,一直可以下到狭长的沟底。一条宽宽的引水渠从一侧的高崖根的洞口而出,流淌着又钻入另一侧高崖根的洞口。实际上,顺着这个沟岔岔往东南方向走去,一直绕过南侧的高崖,不远处就是一片镜儿海,那便是云岭水库了。
铁匠是柿子湾一带最常见也是比较苦的一个行当。为了养家糊口,贾家父亲经常一个人打铁打到深夜,打制一些日常用具或者小农具什么的,卖点儿钱,贴补家用。
人常说,男孩不吃十年闲饭。贾家大儿子从小给他父亲做下手。这做下手,也就是抡大锤。从火炉里刚刚钳出来的铁块儿,通红通红的,金花四溅。火红的铁屑儿不时飞溅到手上、身上,甚至飞溅到脸上,可这一灼就是一个黑点儿,可疼啦。贾家大儿子的皮肤上,常常能看到那被铁屑儿烫出的一个个黑黑的小点儿,衣服上常常能看到那被铁屑儿烫出的一个个黑黑的小眼儿。
可现今大队要贾家拆掉打铁炉子。散会回家之后,贾家父母在炉子周围转来转去,怎么也不忍心,更舍不得拆掉。第三天,村里派人把贾家的打铁炉子铲掉了,窑洞里一片狼藉。后来,还把贾家父亲拉到社员大会上,戴上纸帽子、纸牌子,批斗了一顿。贾家父亲面无表情,只能无奈地附和着大队干部的说道,连声数说自己的不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为了活命,也学会了说谎、说瞎话。
大队把打铁炉子拆掉之后,贾家父亲想来想去,还是没法过日子,于是,又偷偷把炉子盘了起来。这回,他可多了个心眼,不用炉子的时候,就用玉米秸秆把炉子遮盖起来;还悄悄地给干部们送了点自己打制的小件生活工具。结果呢?这贾家打铁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其实,供销社里能供销的东西有限,庄户人的日常劳动工具像钢铣、锄头、镢头、铁耙子,日常生活用具如火钳子、碳铣铣、锅铣铣,盖房子用的汉钉子、铁钯子、门关子、门环儿等等,都得靠铁匠打制。在自给自足的乡下,没有铁匠、木匠、漆匠和各种修理匠,庄户人便难以正常生活。
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也许是由于日益窘迫的乡村经济状况的驱使,也许由于维持百姓最基本生计的压力所致,柿子湾一带的集市贸易也就是庙会在关闭了几年之后,又渐渐有限恢复了,允许庄户人到集市上买卖农副产品了。庙会的恢复让庄户人买卖农副产品和日常用具用品有了正常的渠道,柿子湾一带的家庭副业逐渐普遍起来。叶子不仅在自家院子里养鸡、养猪、养兔子,还在田里干活间歇或在收工的路上去采挖野生药材,比如元芝、黄芪、枸杞呀什么的,背回家处理处理,晾晾干,带到集市上卖些钱,贴补家用。
一次,叶子在清溪赶集时,碰巧遇见了当年在清平的邻居邢家媳妇。虽然当年叶子只在清平生活了短短的八个多月,但因为她开朗、为人厚道,也结识了几个好朋友。邢家媳妇就与叶子很合得来,两人年龄相近,脾气相投,处得像亲姊妹一样。一晃好几年没见面了,没想到这天在庙会上碰到了。
“哎呀,这不是叶子吗?!”
邢家媳妇惊喜地迎上去叫道。
“哦,是你呀,好几年不见了。”
“可不是嘛。你弄啥?”
“我卖了点药材。”
“代销店不就收嘛,你还带到会上来了?”
“会上价钱好。”
“那倒也是。”
“几年没见,怪想你的。”
“可不是嘛,我也是。”叶子道。
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找了个人少、能晒到太阳的墙角,把包袱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继续聊了起来:
“你过得咋样?”
邢家媳妇问。
“就那样吧。这边屋里没底子,紧张些。”
“哦。有娃了吧。”
“有了,两个了。”
“都两个啦?”
“男人老要老要的,不就生了。”叶子红着脸道。
“哎,和他分炕睡,就要得少了。”邢家媳妇诡秘地笑着说。
“我没那么多住窝。”
“撵到你婆那边不就结了。”
“嘿嘿。”叶子也诡秘地瞟了邢家媳妇一眼。
“两个小子?”
“我?”
“嗯。”
“啊,一儿一女。”
“看把你合适的。我才一个小子。”
“几岁啦?”
“属蛇的。”
“比我家大的小一岁。”
“不准备生了?”
“过两年再说吧。”
“你可真有本事。”
……
“哎,姐,你走了以后,小张又娶了一个。那媳妇可厉害啦。”
“哦。”
“你才不知道呢。把张家老两口整得一出一出的。你猜怎么着?”
“咋呢?”
“张家老婆现今还背地里念你的好呢。”
“说这干啥,都过去了。”
“可也是,人哪有前后眼呢。她再后悔也没用了。”
“唉,咱不说这了。”
“嘿嘿。闲聊哩,怕啥?”
“说说别的。你过得咋样?”
“老样子,你知道的。”
“你婆对你还那样好?”
“咋会呢?老二娶过媳妇以后,我的位子就下来了。”
“天下老的爱着小的。”
“谁说不是呢,老向着老二。看她明儿个老了指望谁。”
“我家是独个,没哥没弟的,就一个妹妹。”
“哎,大姐,你都有白头发了嘛。”邢家媳妇说话间帮叶子拔了一根下来。
“拔也没用。岁月不饶人呀。”
“你才多大?真是的,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没法,这边屋里没底子。”
“那也不能亏了自己。”
“嗯,我心里有数。”
“你有什么数?!我还不知道你?干起活来没穷没尽的。”
“嘿嘿,逼的。”
……
“哎,有个事,一直想告诉你。不知道该不该说。”
“啥事?吞吞吐吐的。”
“嗯……”
“快说!啥事?”
“你还记得村西头的武家吗?”
“咋不记得,五保户嘛,没儿没女的。咋啦?”
“也没咋。”
“没咋你提这干啥?说半句留半句的。”
“我告你说,那老两口抱了个女儿。”
“哪不好吗?!”
“知道抱的哪家的吗?”
“我咋知道。”
“就是那年你生孩子的那两天夜里,武家老汉抱回来的。”
“噢?”
“真的,好好的我骗你干啥。”
“给我说这干啥?”
“没啥,闲聊嘛。”邢家媳妇看了叶子一眼。
叶子一时没答话。
“哎,老两口可心盛了,给女儿取了个名儿叫瓜儿。”
“瓜儿?”
“嗯。”邢家媳妇笑着瞟了叶子一眼道。
……
这天,两人坐在暖阳阳的墙根上聊了好一会儿,才各自拎着个小包袱散去。不过,自从那天在庙会上和邢家媳妇聊过以后,叶子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一闲下来,不时一个人在那里默默地发愣。
叶子住在吴家的两间西厦里,因为是葵花杆盖的房子,葵花杆的承重能力有限,
第九回[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