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里头没有日夜,四周棉花一般的“瀑布”里时时刻刻都迷蒙着青亮色的光,白昼里头明亮一些,到夜里便昏暗下来几分,不至于使住在里头的那几位“病患”不知时辰年岁。
今晨的悬壶里头倒颇热闹,南佑黎昨夜就搬了一床被褥到悬壶里头来,嘴上说的是“那边屋子里头全是姑娘,我睡的也不自在,来打个地铺反倒快活”,这话得了兰心梧一句“天真烂漫,佑黎你还是太年轻”的调笑,观摩画卷的栾安宁听了会心一笑,小心把那副西越时期的仙人山水收进卷筒,跟兰心梧相视一眼又同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嘲笑起面前抱着被褥的榆木脑袋的不经世事,年岁到了十五还能这样秉性纯良当真是不易,十五六岁的少年脑袋里大多腌?似恭桶,见一个爱一个的年纪,却把浅薄的情意当成独一无二,像南佑黎这样“纯粹”的少年郎可不多见,当然,还得带上角落里那个大半夜连呼吸声都没有,尽剩下断断续续落子声响的没毛石头。
不过地铺倒也不舍得让南佑黎睡,悬壶里的仙气属木,天然带着两分凉寒,南佑黎毕竟还没登临散仙,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栾安宁识趣地给他让了半张床面,自王夫人逝去之后,南佑黎便搬来燕王府里住下,前些年怕黑怕得要死,还常以“护卫”的名头抱着枕头被子过来跟安宁睡,栾安宁也懒得揭开他那层伤疤,不让他“鸠占鹊巢”还能咋办呢?总不能让他搬去跟小燕奴睡吧,那头三个姑娘住在厢房,南佑黎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确实有诸多不便,只能边玩笑着边给南佑黎铺好褥子,放好盖毯,盖一个毯子可是不行,怕是灯熄了没几刻,南佑黎就得反客为主,梦里造反,把栾安宁的被子全抢过去。
清晨练完剑,栾安宁自个儿也才刚擦把脸,南佑黎便领着那几位姑娘一同进了悬壶,说濒湖先生那边让他代劳交代些事情,于是就成了眼下这副光景,大上午的,六个人都挤在这间屋子里头,等着拿了令箭的南佑黎“发号施令”。
某打谱的棋呆子除外。
兰心梧用竹竿撑开木门两侧糊着油纸的窗子,又在不太明亮的屋子里点燃油灯,罩上老百姓家一般制式,有些古旧的木头灯罩,慢慢地走到安宁的床边坐下。
“所以说,佑黎,人都到齐了,别卖关子了,先生是交代了你什么任务,还大张旗鼓地准备得这么周全?”
兰心梧指了指面前木桌上工整放着的几枚大小不一的铜钱,一锭不太规整的碎银子,又看了看南佑黎手上拿着的游鱼模样的铁盒子,开口问道。南佑黎则随意拿了桌上两枚小些的铜钱,在指尖翻来覆去把玩了一阵,跟前朝一样的方孔钱样式,上写“武定通宝”的直读钱文,是本朝武定三年南怀玉亲自监制重铸的制钱,一大一小,制式上并没什么不同,手上这两枚倒颇为崭新,刚铸出来似的,“武定通宝”钱币在民间流通已十余年,不少老钱币面上的文字也已磨得看不清了,不过户部上林司那边已经有了消息,听说再过两年又要重铸一批新钱。
玩罢了铜钱,南佑黎大咧咧跨上桌子坐下,煞有介事一般指点起来:
“药老头说,君山府里头有他的一间药铺,就……就那家,安宁,你记得吧?咱们刚来珉州那阵子就找到那儿去了,还扑了个空!”
栾安宁点了点头,当时按着天穷书院里青鸟送的消息,的确在君山府府城东北角一条偏僻的街上见过那间不太大的药铺,也多亏了街坊邻居里头有晓得这间别院的,不然还真不知道到哪儿去寻濒湖先生
“这几日春夏之交,气候时冷时热,天爷也没个准信,没云没风的时候都能冷不禁落泡尿,早晨练完剑听药老头谈起,估摸着县里头会有不少百姓感上风寒,药老头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如今既然抽不开身,还不如在君山府里把药铺的行当做起来,安宁、心梧跟石头是病人没啥说的,惯坏的这几天心不在焉跟中了邪一样,事摆在那里,我也算他病了,那小姑娘是远来的客人,也不必多提。咱们天天搁药老头这儿白吃白住我倒也不乐意,不如帮他打打零工,别让药老头养一帮子混吃等死的闲人!”
小燕奴本来正逗着闷闷不乐的清欢,清欢本来就内向话少,如今她那个师傅又不告而别,别人师徒之间的私事,自己也不好乱打抱不平,甚至去问濒湖先生,只能想着法子逗逗这个比自己小上一岁的姑娘。栾洛云也挺奇怪的,不过她眼下的境地如此,憋着心事也是理所应当,不过碍于之前在京城的隔阂,小燕奴一时倒也没心胸宽阔到以德报怨,表面上不言不语,只能暗地里帮衬帮衬,本来就劳心劳神的,反倒成了南佑黎嘴里混吃等死的闲人,把人都摘出去,可不就剩下自己吗?小燕奴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发作,就听栾安宁捻起一枚钱币,边端详边说道:
“佑黎,你自个儿的主意吧?濒湖先生做事坦坦荡荡,若要我们这些小辈帮忙,没什么难为情的,不会借你这张嘴跟咱们说,你这移花接木的手段玩得可不怎么高明。”
南佑黎盘坐在桌子上,听了栾安宁这话尴尬笑笑,摸着后脑开口道:
“嘿,安宁,你真是不如学天机道去,算得跟那老……”
南佑黎话到此处停顿,瞥了瞥一旁蹲着看墙角白花的清欢,没有接续着说下去,摆摆手道:
“我是听了药老头跟老毒物两人说起这事儿,就跟药老头提了一嘴,他也没反对,只说了‘药铺行当不似其他,不能当消遣轻慢这话,我就想着,能帮就帮呗,反正都过上这种云淡风轻的日子哩,苦中作的乐也是乐子不是?再说还是替人治疾这种好事,咱们也算是功德无量。”
栾安宁擤了擤鼻子,冷哼了一声,苦笑着说道:
“你这人真是,这时候又咱们咱们了,合着你还是没把我们摘出去啊。不过这事儿吧,倒不必把所有人都坑进来,想做就做,摊开了说倒似把人架在火上烤,别人要做,你不做就好像亏欠了什么似的,也大可不必如此。不过你既然能做事,治病救人也该收收诊金,长辈们的交情是长辈的,我这又没病入膏肓的,自然会帮忙。”
“切,我可不像他们,把你当病猫子病罐子供着,再说安宁你啥性子我还不知道?小院子里关久了,如今天高海阔,你能闲得住?”
兰心梧点了点头,栾安宁这话里话外其实是在体谅自己,安宁这话说得又羚羊挂角,不着痕迹,毕竟之前栾安宁的邀约便被自己否了,兰心梧心里有些暖意,顿了顿,也开口道:
“我……佑黎,安宁,濒湖先生让我住在这悬壶也快几个月,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不过我确实有些……有些缘故,不太想到外头去,帮帮你们清点药材库存,管管银两进项,做个账房先生倒是可以……”
小燕奴也愠怒开口道:
“我可不做某些幼稚鬼嘴里头的闲人,少爷,心梧哥,你们要去别落下我,有些人,我都不惜得说,私塾里学了半天经义就记住个错了意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还天天搁我面前显摆,到今天还是这说辞,本姑娘都觉得羞!”
南佑黎也不言辞还击,反而微不可查地笑了笑,轻声道:
“放心,捡来的,落不下你的,你不去都不行。”
南佑黎把腿掰了掰,盘得更紧些,又说道:
“安宁,你说诊金这事儿我倒想起来了,今早不是我跟药老头说了帮他开药铺这事儿之后吗,药老头就临时起意倒管我要起诊金来了,身上的银票全给了,我看他也不是财迷啊,听叶伯伯说京城里头那间绛珠堂都是药老头开的,按理说他应该不缺钱啊,怎么突然管我要起银子来了?”
“哦?”
栾安宁也觉得奇怪,不过也猜到濒湖子的几分深意,问道:
“先生倒不是那样的人,估计先生有自己的打算吧。”
“行了行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反正眼下要银子也没啥用,又没去处消遣,药老头稀罕就给他。安宁,就按你说的,想帮忙的就帮一帮,咱们跟药老头拟个章程,看病开药的事情还得他来,咱们只能打打下手,省得药老头忙起来就顾不上你们三个了。回头把药店开起来,这边田地我看着东西挺多,也不能荒了,药老头说芍药未开之前都留在这院里,估计这院子里还有什么文章,仙草仙药什么的也有可能,得留人在这边看着。君山府离这里得有近七八十里山路,要上午过去,下午才到,晚上回来都得后半夜了,一天一来回不实在,估计还得学官府里当值那套,两三人当一班,三五日一换,平常就住在铺子里,等换了班再回这里来守着地里的花花草草,不然也没那个心力,安宁,你说呢?”
栾安宁淡笑着看南佑黎侃侃而谈,等他说完才笑道:
“你跟叔父有些地方还真有些相像,这指挥调度镇定自若的模样实在是当官的材料,不过为什么不过去一批人,留下一批人呢,分开来都不是什么麻烦事,非要这样当值?”
兰心梧微微笑笑,他早看出来安宁跟佑黎出身不凡,南佑黎还是有些不屑,微微摆了摆手,不过这次却没再说些什么,自京城南出以来,一路上见到的百姓说南相好话的不少,往往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妪都能熟稔地念出知县老爷跟南怀玉这两个名字,连“南相祠”这类南怀玉明令禁止的生祠都在田埂上头见过两座用稻谷藏起来的,老农们是舍不得拆这小庙,跟命根子一样守着祠内香火终日不绝,只说供奉了南相之后风调雨顺,麦穗两歧,经年不发大灾,扣了皇粮赋税还能余上不少粮食换果蔬肉蛋,比拜土地龙王要管用得多。
毕竟神话里仙人开天创世,现实里还是“人治”,贫民百姓没那么多花花心肠,乱世里饭能吃饱,衣能穿暖,便是愿望。
“这话说的不对,相逢即是缘分,既然相知”
几人又谈笑了一阵子,只说些见闻轶事,鬼怪奇谈,什么,少年少女的思维总是跳脱些,却听那头落子声突然停了,那枯坐的平头石头站起来,举了举手,衣服跟前两天“如出一辙”都没曾换过,顿了半天只憋出来一个字:
“去。”
兰心梧笑出声来,轻声道:
“石头,我还以为你下棋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呢,今天怎这般的不用心?”
面无表情的石头憨憨地摸了摸脑袋,动作比南佑黎尴尬时做的要笨拙又缓慢些,又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先生,人好,不能……,白吃。”
众人笑的畅快,南佑黎盘着腿坐,在桌上笑得前仰后合,连桌子都晃荡起来,几个姑娘都被石头这般憨厚样子逗笑开,一旁盯着墙角野花的清欢也转过眸子,回
第149章 铜钱[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