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青翠山林里扑动翅膀的声音还零零散散,山间清风带动竹叶沙沙。
南佑黎轻盈敏捷,光着上半身,露着身上干练的肌肉,千锤百炼一般,凝实虬劲,走路带起风声,自竹林那头的小路上沿坡上来,折枝打叶,手上那柄微雨燕像林中燕般上下翻飞,袒露的胸膛上泛着淡红的血色,裤子湿了半拉,在膝盖下头几寸画出一道毛糙的干湿界线。
晨光熹微,天色微明,进了篱笆,就见石桌旁濒湖子跟断肠叟端正坐着,一边放上一盆竹棋笥,瘦高黑衣的断肠叟面色有些紧张,灰色的眸子在那不大的方寸棋盘上不断打着转,手中黑子悬在半空摇摆不定,像是长考了许久而不得下文,濒湖子则自顾自饮了口茶水,云淡风轻等着老毒罐子落子。
“药老头,起这么早?”
濒湖子点了点头,嘴唇微张,微微抬手指了指主屋,开口道:
“习惯了,田里的事情忙完了,难得有个空闲。屋里头有初春的芽茶,珉州青茶可不差似徽霖两州,也是上好的青茶,伙房炉子上烧了刚开的水,锅里有白粥。清晨饮些淡茶,能轻身明目,醒神降火,佑黎你火气旺盛,脾胃不差,吃些药性苦寒的东西多有好处。”
南佑黎点头应了,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强忍住冲动,没有出言道谢,装模作样地在衣服上拍拍打打,把头别了过去。
他低头见自己湿透了的裤子,回首望了望,又在还略显昏暗的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见东厢房里还没亮灯,时辰还早,估摸着那两位姑娘还在酣睡,南佑黎索性大咧咧敞开衣襟,解了裤带,三两下直接把裤子脱了精光,用手上拿着的上衣当抹布把裹在身上的水点子擦了,先擦的屁股,再糊了两把脸,去水井旁的衣杆上去取了条干净裤子套上。
“嘿,濒湖,你看小子还真不讲究!”
断肠叟嘲哳的声音像更早些时候唤去残月西沉的老鸦,头扭着看南佑黎,眼眸却转过来直愣愣盯着棋盘,算了半天也没算出来个手筋,下无可下,伸长脖子,起了歪心思,果断指了指不远边那个露着个的大白屁股,顿了两声,又啐骂道:
“剑冢我倒是常去,那边的小剑士可没这么白花花的屁股,密密麻麻可都是伤疤剑痕,还当功勋似的不让大夫祛疤,没几次生死搏杀,实战磨砺,这小子也能练成个剑?谎哦!”
濒湖子晃了晃神,微微偏眼扫了两眼,右手同时轻轻探出,把断肠叟贼兮兮的手腕紧紧抓牢,淡淡说道:
“老毒罐子,多大人了?还玩这套声东击西,棋我虽下得算不上好,可也能记得住棋局,复得了盘!你个臭棋篓子,不会以为动了棋就没人能看出来吧?亏你还是西秦人呢,合着你们那西秦棋院是一间摆设?”
断肠叟尴尬笑笑,缓缓抽回那根枯木一样的小臂,又觉得自己是被逼着跟濒湖子对弈的,咽不下这口气,开口道:
“濒湖,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棋下得臭,你偏说时候还早,非逼我下。你要是犯瘾啊,你去跟壶里头那‘棋痴下啊!偏就这么三天两头把我抓着折磨,搞得像你赢了我这么个臭棋篓子很快活似的,你不是跟我商量那病恹恹的小子的病情吗?说不说了,不说我可接着去炼我那七夜花液了啊!”
濒湖子不再拎着断肠叟动棋这事,扬了扬食指,指着断肠叟面前那杯青茗。
“尝尝吧,再不喝这茶就凉了。”
断肠叟顺着濒湖子地指尖望了望面前那杯茶,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让你喝茶,你还能骂人家不是?断肠叟怒狠狠瞪了面前这淡定自若的老郎中一眼,愤愤拿了茶碗,好像自己偷奸耍滑被抓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撇开陶制茶盖,牛饮了两口,又砰地砸下,嘴上还不忘叫道:
“我可是清修派,当年我那便宜师尊可是带我餐梅花饮露水的,除了吃吃蜘蛛蜈蚣蝎子毒蛇什么的炼炼心毒,凡人吃的可一概没曾碰过。濒湖,你这彻头彻尾的俗修派,跟个耕种老农没啥两样,做起饭来非得这么香,有事没事还做做西秦菜,把我拦在这里不让我回去,天天这么刺激我,真是令人作呕!”
濒湖子淡然笑笑,俗修清修不过理念不同,自己也不好置喙。至于俗修仙人也不尽然都是自己这般的想法,跟公卿勋贵一样,倒也没多少真正把自己看做匹夫庶民,无非是仙人不能舍弃口腹之欲,官员也得记着把水搅浑,分不清是人是鬼的,思凡人之所思,行凡人之所行,甚至就把自己跟百姓摆在一块,对于那些本已经能脱离这摊“泥淖”的人无异于“自甘堕落”,穿上紫袍,开了脉关,自然不能流俗于凡夫俗子,得高高在上的端着些。
像自己跟南怀玉这般疯癫痴傻的人,无疑是世间异类。
见南佑黎收拾完毕,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进了主屋,回过神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开口道:
“不就是输了棋,有什么气好生的?无论清修俗修,茶都算不上犯禁。这事说起来还颇是讽刺,清修派始于西越,那位梅妻鹤友的白鹤先生凭着了却凡尘俗念,活了近三百载,于是后世之人为了多活点日子纷纷仿效。可你们清修派贴金便贴金,还非得奉神农氏为祖师爷,可说起来,神农对人族的功绩却是教人耕种,豢养家禽,使普通人族生存繁衍,你这杯中的半盏茶汁,不也是神农的功绩?这么说起来,清修一派,自相矛盾。”
濒湖子这番“追思远古”的话说完,顿了一顿,语气略微严厉了些续道:
“老不羞的,怎么就是我李某人拦你,你不惜命你就回西秦去,我还巴不得你早些回去,让我能清静一段日子!自己当年哭着求着让我给你治病,反倒成了我的过错了。”
断肠叟见濒湖皱褶的皮肉里还是略微夹着几分愠色,“嘿嘿”笑了两声,握了握濒湖子摊在桌上的手臂,谄媚般讨好道:
“哎,先生,大先生,我的濒湖大先生,都这么多年了,老夫……”
“歇着吧,毒罐子,可莫在我面前称老,你也长不了我几岁,就少在那里倚老卖老了,你这一声‘老夫连带我都觉着自己苍老了不少!”
断肠叟笑着应了,又油嘴滑舌开腔道:
“行行行,你濒湖仙人说了算!几十年交情了,我这性子你还不知道吗?最是怕死,不然当年干嘛要费那么大劲给西秦朝廷卖命?不还是为了苟延残喘活下去?”
濒湖子捋了一把胡子,眼神朝主屋西头放着悬壶的那间房里瞥去,深邃目光似乎透过墙壁。
“不说这些了,昔年你背弃西秦之事,到底是审时度势不想对付我跟裳清,还是就看中了我李某人的医术,觉得我比西秦许下的那株白羽涅??草要有效用,其实于我而言,并无干系。既然当初交易里定下了,这么多年给你诊病解毒也是我职责所在,你自己一日不走,我就替你诊一日的病。不过这么些年,你那毒和病混在一块,反成了沉疴顽疾,我也只能抑制而不能根除,治标不治本,倒是我医术不精了。”
断肠叟向后略微仰了仰身子,有些不可置信,濒湖子这般对仙人傲气的家伙竟然还能跟自己服软,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
“濒湖,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别跟我来这套,搞得好像我吃你这套矫情似的!你找我来,不会是那个病恹恹的小子的事吧,我可提前跟你说好,我断肠叟只会用毒,那小子肉体凡胎的,他要是个一品二品,五脏六腑能勉强承受得住自然仙气,或有些偏房土方还能救命。如今一副凡人躯壳,仙药都不堪用,几百年的凡药人参就是一日三餐当米吃也治不了他那病!你要能治你就治,我是没法子的!”
濒湖子沉吟了半天没有开口,目光随着断肠叟那杯青茗中的白气渐渐抬起,盯着远处铺陈过来的晨光,像是在等着天明。
“医者仁心,哪怕机再如何渺茫,也得尽心尽力,甚至拿些虚无缥缈的法子出来,不能让病患都彻底失去希望。更何况如今还没到这境地,孤品奇药里的造化仙气将死之人都能受用,要是实在不行,我去你们西秦求林十九,让他把玄白双色鲤让给我,虽不能让安宁修玄问仙,可命至少能保得住。”
断肠叟冷笑一声,就着清晨的寒凉哈出一口热气,冷冷道:
“濒湖,多大岁数了,就别折腾了,林大棋圣是何许人也?你当世事还是二三十年前呢,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大秦棋院可不是你们那玄渊山,天下乌鸦一般黑!江湖但凡煊赫些的场子,有几处地方不会仗着店大欺客?抑扬阁避世反倒避出个‘宽仁厚道出来!昔年玄机老阁主能给你虬龙根让你治孟班主,今日的林十九,呵呵!你要不是在棋盘上赢过他,要玄白双色鲤啊?门都没有!论‘痴一字,他可不比你这悬壶里那小呆子差,看待‘棋心比他那命都重要,能让你把他命根子拿了去咯?你要他那真‘命根子,估计他都舍得给,跟‘棋心沾边啊,别做梦咯!”
濒湖子像是对断肠叟这番言论了然于胸一般,点了点头,依旧不急不躁地说道:
“既然孤品药这事没有可能,那,老毒罐子,治病救人,我也得试试我的法子!毒道医道,都是究自然之理,明诸药之性,实际上并无多大差别,我这法子凶险万分,老毒物,你得帮我。”
断肠叟听了这话,瞪大眼睛,有些惊诧于濒湖子这番低声下气的言语,论医术医道,眼前这位胡子都快半灰了的老郎中可谓登峰造极,给自己治病时用的那些闻所未闻的方子,甚至自己也参详了大半年的那本《濒湖本草》,无一不让断肠叟怀疑,濒湖子在药理上的造诣不逊于那些被奉为祖师的上古仙人,咽了口唾沫,断肠叟喃喃问道:
“啥?”
……
南佑黎迈着轻快步子,飞过两侧形形色色的仙气草木,无心赏花,虽姹紫嫣红也难入眼,“吱哑”一声推开面前那扇质朴的木门,门扉敞开,就见着兰心梧跟栾安宁一左一右,门神似的站在一张矮方桌旁,身形消瘦枯槁,都穿白衣,倒也没有门神威武,像是一高一矮的两棵白桦。
第145章 棋局[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