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渺茫处,石板路尽头,山顶正燃着一场大火,远处飞鸟惊叫着在浓烟里窜逃,那用黑布罩着不大的草木棚子爆响起来,密密麻麻结着各式狰狞火兽,冲天的火光高涨起来,足有几丈高,必必剥剥木柴炸响,刮刮杂杂燎着木屋旁的山木丛草。
看烟焰的样子,似刚燃起来不久,浓烟还只刚烧起来,但火势起得又急又猛,该是有火油干柴掠阵,更添了夜风助威,火光冲天,遮过了石板路两侧列着着惨淡萤火,明晃晃有如白昼。
山路间的夜色被火焰驱了大半,那身侧方才列着的数百团荧荧鬼火也消失不见,四周又空荡下来。
栾安宁看着抬头看着那要燃尽一切的火焰,听着自己内心跳动的声音,他其实并不奇怪这场烧干净一切肮脏浑浊的大火,自己对何相公谎称的进京学子,还有一行人的装扮其实破绽颇多,若何相公这都看不出来,恐怕也难以在冀州这毗邻京城的天子脚下蛰伏下来,这庄子里隐藏十数年不曾露馅,还在庄中百姓心中树立了这有类“圣人”的善人形象。
这个何相公绝对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小燕奴抬头见了那冲天的火焰,四下里亮亮堂堂的,鬼火也都散去了,那股心中战栗的弦也松缓了下来,嗅了嗅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猛火油气味,她拽着南佑黎走到栾安宁身旁说道:
“少爷,这火烧得蹊跷,恐怕这何相公想提前消灭罪证了,你要想抓他的狐狸尾巴,捉贼要捉赃,恐怕咱们得快些了。”
栾安宁点了点头,小燕奴这话说得不无道理,看着南佑黎还是一副颤颤巍巍害怕的模样,实在是跟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游侠联系不上,苦笑着从石板路旁拔了根狗尾巴草,径直插到了南佑黎的嘴里,说道:
“佑黎,嘴里叼根草,你就是大侠了!从火油来看,这个何相公对这场大火应该是早有准备,绝不是匆忙行事,此刻这罪魁祸首怕也在山上,他既然准备了火油,保不齐还有什么后手,若小师父对付得了便罢,若是小师父对付不了……”
栾安宁转头看了眼明深,明深也坚定地点了点头,道一声“阿弥陀佛”,栾安宁也明白了明深那佛号里“必竭尽全力”的意味,朝夕相处近一个月,虽说南佑黎和明深明英之间常斗嘴,可众人是个什么性子也能大致明白。
南佑黎怕得都有点脱了力,半晌回不过神来,嘴唇没了血色,方才那鬼火森森的石板路对他而言胜过酷刑。
“安宁,去吧!我也去,还能打,歇歇便好了。”
栾安宁点点头,也不耽搁,他信南佑黎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的,眼下时间紧迫,若真将一切罪证付之一炬,那这个何相公恐怕真能金蝉脱壳了!他身形一动,直冲那燃着火光的山顶去了。
紧赶了百余步,过了石板路,再登山面前杂乱的几级石阶,那间燃着了的木棚屋子就盖在空地上,黑布烧去了大半,牵扯着剩在那草棚上盖着的残余布料,顺着黑烟招展,招魂幡似的令人心惊。
木棚盖在靠在背后山石后的空地上,盖得不小,石阶上看去足足有六七间进深,面前沙土明堂上杂种着野草,各式刀兵散落一地,这刀兵锋利不似凡品,远胜过陈山村那伙贼人的破旧朴刀。
烧焦的味道混着刺鼻而来的鲜血气味,令栾安宁闻了一口便觉得肺腑不畅,暗红色的血道子顺着门前的鹅卵路密密麻麻滴到那木屋子里,血液不少,干涸下来如同一条暗红粘稠的路。
小燕奴右臂挂着的白猫连冲着那黢黑的木屋里叫了几声,似乎对里面的东西极其害怕,竭力用爪子抓着小燕奴的肩口,似乎不想让她们进去。
“你说……捡来的,什么时候了……你还,还带一只猫!就想吓……吓我是吧?”
南佑黎饶是腿脚软了,半叼着狗尾草的一张寡嘴还是该说便说,看那猫的不安模样,心里愈加惊惧几分。
小燕奴也有些后悔带上这猫,早知道便留在那兽衣少年家里,等事情了结再去取了,只是当时栾安宁催得急,许多事情都没来得及想的周全,听了南佑黎的嘲讽,也不吭声,只轻轻逗着那白猫,让它不再那么躁动。
“吱哑”一声,栾安宁用力推开面前已经有些变形了的结实木门,灰尘涌起,木门被推开一角便被死死的堵住了,似是门后有东西挡着。
栾安宁回首,同明深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明深饶到栾安宁身前,从那仅容得下一人通过的门缝里钻了进去,栾安宁紧随其后入了木屋,回首见门口的屋棚塌了下来,那用作草棚框架的细木椽落了下来刚好抵住了门框,木椽另一头已经烧成了焦黑的木炭,升腾着烟雾。
栾安宁把明英也搀了进来,仔细打量起火光映照下明亮的屋内,这屋子很是“干净”,倒不是一尘不染的干净,而是干净得只有蛛网灰尘,没有桌案也没有椅子,像是最近许久都没人清理过了。
草棚不断落下燃着的灰烬,屋里下着纷纷扬扬亮红色的雪,明深小心的凝聚玄力,那草棚和木椽吱吱呀呀不甘地叫嚷着,可能眨眼之间这摇摇欲坠的屋顶便要倾塌下来。
火光下,那暗红色的血迹沿着右侧的木墙,一直蔓延到堂屋右边悠长的过道中去,幽深的过道足有三四十步长,过道左边是长着斑驳青苔的山体,右侧用木板封好,顶上火烧得正旺,木板碎屑不时的抖落下来,遮着过道尽头隐隐透着的光亮,这门前的木屋只像是个前堂,那过道后面应该才是这间木屋的玄机所在。
明深见了栾安宁脸上有些虚弱,也知道是这火烟气味让他不太好过,单手撑住栾安宁的半边身子,五人在缭绕烟雾里过了过道。
那白猫声音更加凄厉,火也烧得更紧。
明英打了打头发上方才沾着的火星子,只感觉自己盘起来的头发焦了不少,透着股呛人的味道。
只是还有一股味道远比这味道更重,一股凝实得令人作呕的臭味。
明英和南佑黎几乎同时指着那正前方那间仓廪似的木屋,那里是臭味的根源所在!
栾安宁点了点头,下意识扫了扫周边情况,面前这木屋不小,应该便是贼人杀人,毁尸灭迹的地方,左右两侧也修了破旧的厢房,想来是贼人平日里起居生活的地方。
用力推开面前沉重的木门,火光随着木门开合涌了进去,栾安宁抬脚踏进屋内,左脚却猛然往下一沉,自己的鞋子深深的埋了进去,踩进一摊暗红色的泥里,像陷进一摊大淖。
这是血!是凝固下来的大片血液,干涸血泥铺了厚厚一层,满布着整个房间。
那股血液锈蚀腐臭的味道如同长在肺里似的,灰白色落灰枯骨杂乱地堆在房间四角,一些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躯干堆积成小山模样,十余俱新鲜的死人列在那宽阔房间的中央,俱正墙上挂着面“天地国亲师”的牌匾,却倒放过来供奉,天地倒转,乾坤颠倒,在漫天的血气里显得愈加诡异,红底的匾额上贴着一张长长的道家敕令,黄底红字,以鲜血写就那玄妙的道门文字,香案上燃着诡异的火烛,放着幽幽的白色烛焰。
一张太师椅列在那香案旁边,一个罩着红袍的人低垂着头,端坐那张椅子上,听着外面嘈杂的火声,捻动着手上那刻着密密麻麻经文的佛珠。
他见了门被推开,抬头瞥了眼微微光亮,兀自笑了两声,站起身来,轻声道:
“小兄弟们终于来了,让我好等啊!”
何辞衡捧着佛珠,对明深合十手掌行了佛礼,恭敬道:
“阿弥陀佛,小师父也来了!”
明深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还礼。
红袍遮身的何辞衡也没尴尬,兀自扬起头来,捻动手上佛珠,笑着看向进了房间内的栾安宁众人。
火还没烧到这边,借着身后焰火的微光,栾安宁见了何辞衡脸上那依旧淡然和煦的笑容,不过在那堆积白骨和厚重血泥里显得那么阴冷,那么令人不寒而栗。
栾安宁默默打了个寒战,紧盯着那寡淡得没有表情的双眼径直发问:
“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辞衡咧了咧嘴,似笑非笑,笑声却从他紧闭的嘴唇里渗出,连着手上那佛珠也颤动起来,伴着那阴冷骇人的笑声,何辞衡从那香案上拿起两张纸来,捏住上端空白处,让画纸垂落下来,对众人展示了那纸上的画像。
这是栾安宁和南佑黎的画像,两张纸上细描了两人的容貌长相,尤其是南佑黎那张画像上的泪痣尤为传神。
他往前迈了几步,鞋子也淌进那厚实粘稠的血泥里,脸上却没有丝毫不快,没答栾安宁方才之问,轻声道:
“今天下午京里那位送来的,看来是两位小兄弟离京的消息暴露了!”
何辞衡收了画纸,又干笑两声接着道:
“如今也不能叫小兄弟了,怪我怪我,怪我何辞衡失了礼数,我该叫殿下和小侯爷了。”
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似乎真有谄媚自责的意味,接着说道:
“不过也不打紧了,皇室贵胄也好,富贵子弟也好,进了这里,终究也只能和前人一样,化作这里的枯骨血泥!”
栾安宁有些感慨,这何辞衡已经不再遮掩,没想到庄里人人尊敬的“何相公”,还真有这副心狠毒辣的面容,令人唏嘘,沉寂了片刻,栾安宁只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为什么要这样?何氏先祖秉性忠烈,不惧权贵仗义执言,只因为心底有君子的那杆秤,何老太公也秉持祖先遗志向,行善一生,如今被你赶出去的那十三户还供奉着老太公的牌位,你如今这副模样,九泉之下如何见何老太公?”
栾安宁有些愤怒,杀人如麻,草菅人命,这满屋的白骨血泥做不得假,何家先祖是太祖皇帝御旨亲笔褒奖过的“君子典范”,可如今代代清名却毁在如此凶恶之人的手上,令人唏嘘。
何辞衡听他提起了老太公,脸色微变,沉吟了片刻说道:
“那又怎样?行善?行善有用吗?父亲……父亲他散尽家财,将祖宗基业都分文不剩的给了庄中饥肠辘辘的百姓,结果呢?不是让那一十三户人家逼得吊死在钟楼上?最后连尸首都找不到了?有钱有什么用?行善又有什么用?有钱你就该吃喝嫖赌,就该鱼肉乡里,可千万莫做善事,没有米吃的百姓不会记着你的好,你的善,他们只会记着,你家还有粮食,还有东西能卖钱!死了你狗大户,能活下来我一家老小!这就是百姓,就是世道,良善不得善终,强梁夜夜笙歌,我父亲柔弱一生,也善良一生,他可怜
第109章 露兮露兮(三)[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