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汉哭声震天,丑陋的脸上满是悲戚,肥肉都躲着五官似的挤到一边来,边拜倒在地把头磕得震天响边叫喊说道:
“少侠!少侠明察啊,我们真是逃荒过来的,真没曾杀过人啊!少侠!”
他声音嘶哑,迎着南佑黎手里的剑高声哭喊:
“少侠,少侠!俺们就是听说此地有伙山贼能劫银两才来这里劫道!只想弄些吃的,好汉!我们真是初犯啊!”
坑洼脸贼人抬头见南佑黎仍是一副玩味模样,也知这尊“阎王”铁石心肠,恐怕求他无用,挣扎跪着爬了两步,爬到明深身旁,抱着小和尚的腿恸哭道:
“师父,小师父!俺们都是来自一乡的,乡里遭了大旱,父母妻儿都死绝了,逃难到这里,几天几夜都没曾吃过饭了,俺们只想抢些银两吃的,好早到京中寻个活计,没想过要害人性命啊!”
明深任他抱着自己的腿,眼也没抬,摇了摇头,喃喃念着“阿弥陀佛”。
“是啊,是啊!少侠饶命啊!”
那坑洼脸贼人身旁一个尖脑袋鼠目贼人也跪着向前挪动两步,哭道:
“若是几位少侠非要捉我们这些可怜人去官府,官府里那些贪官不会查明清白,定会拿我们当那股杀人的山匪抵罪的啊!少侠,饶过我们性命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众多跪倒的贼人也忙顺着话哭喊起来。
“饶了我们性命吧!再也不敢了!”
南佑黎见他们都是七八尺的汉子,像蛆虫一样在地上扭来扭去,又胡乱叫喊,也嫌他们吵闹,手中长剑“蹭”一声出了鞘,惊得四下里跪倒的贼人齐齐像身后栽去。
微雨燕闪着寒芒,剑刃微微颤动,似在饥渴着痛饮恶人之血。
“聒噪!既是流民,亦当知黎庶之苦!自己没了便抢别人的,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既决心做了恶,便当知天道因果循环,善恶报应不爽!纳了项上人头便是,一个个哭哭啼啼,哪里来这么多的‘饶好求?”
他手中长剑微动,脉中玄气鼓动衣袍,目光紧盯着面前跪倒求饶的众人。
“饶命啊!饶命!小师父!小师父救救我等!”
尖头鼠目贼人万没想到横空插进来个愣头青,官府都不准备送了,提剑便要杀人,赶忙抓住最后的希望,冲着明深哭喊。
那一剑快如闪电,剑身上裹着几丝几缕微弱的玄力,破风而去,刺到鼠目贼人面前,直取他性命。
眨眼间,一个海清僧衣身影挡在剑刃之前,玄力迸发,左手握拳斜迎着剑身向上一打。
玄力相冲,在半空里猛然炸开,发出炸响,威力四散,震落木叶萧萧如雨。
南佑黎连退两步,面露惊异,明深则连退五步方才止住身形。
南佑黎空中抖了个剑花,重新把剑刃收回跟前,也一脸惊诧的看着面前的小和尚。
这和尚拳法虽然粗糙,可玄力十分深厚,与自己不遑多让,想来也破了二十七脉关,晋入了玄脉三品。
这小和尚虽然看着比自己年长一些,可要知道自己可是得了“散仙必登临”的书院评语,整座天下只有西秦枪道世家,树大根深到两千年散仙传承未曾断绝过的上官家那位麒麟子外,年轻一辈便再无“胜绝品天赋”这样的评语了。
这和尚年岁比自己大不了一两岁,玄道修为却和自己相差无几,按道理说也该列在“麒麟望仙榜”上,最不济也是个绝品天赋,未来仙人可期,可南佑黎却全没印象榜上有这么一个和尚。
“和尚?你要拦我除恶?”
南佑黎不再多想,有没有这号人都和他没什么关系,只是自己被这小和尚挡住,心下还是有些愤怒,手里剑刃对着那稳住身形,又念起佛经来的明深。
“别打,别打!都认识,坏人!莫伤了我夫婿!”
明英见两人不由分说互换一招,方才那架势又足,心里也慌乱起来,朝着两人喊道。
“施主!人身难得,佛法难闻,慈悲为怀,莫自杀生!若真如这些人所言,不分青红皂白杀了他们,不是平白害人性命?他们既然听了贫僧劝化,看样子也知悔改,便饶他们一次吧!”
明深转过身来,看着地上哭倒的众人,喃喃说道: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法精深,有度人之能,众生平等,善恶皆可度之!既诚心悔过,多行善事,便能消弭罪业,结得善缘。”
“说了那么多,你还是想放了他们?说起话来神神叨叨的,做的事情又真的慈悲?若是放错了人,不知道这些贼厮还要害了多少人!”
南佑黎啐嘴道,紧握手中长剑一刻也不肯放松。
栾安宁旁边看了半晌,心里其实也是想将这伙贼人送官的,可贼人说的也不无道理,依照本县装模作样剿匪的行径来看,便果真是查明了这些贼人的清白,也不见得认,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再拿他们抵罪杀了了事也不无可能,真正的那伙贼人听到消息后隐姓埋名,那此事便成一桩冤案了。
按照本朝律令,拦路劫道,不伤人性命者刺字带枷,迭配充军,罪行未遂还要减免一等,若真如他们所说是初犯的话,平白丢了性命确实与杀人无异。
眼下除恶不成,南佑黎和明深却要打起来了,两个人都是为善,却很难说谁对谁错,沉吟了片刻,他上前两步说道:
“小师父,若这些人确为杀人贼匪该当如何?”
明深沉默了片刻,抬头说道:
“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杀人之人也可度化,若诚心悔改,一心向善,也可饶过性命!”
“是啊!是啊!小师父,我们潜心悔改!此后一定多行善事,小师父饶过我们吧!我们也不曾杀过人!真不曾杀过!”
那坑洼脸贼人听了明深话语,忙点头称是,感激涕零。
“和尚说的什么屁话?这就是你的佛道?也难怪被赶下山来了!死的不是你家的人,自然言必称阿弥陀佛,慈悲为……”
“无意!”
栾安宁也知南佑黎怒极,本就是惩恶之举还被人拦了,别人还想用大道理来说服你,便是个常人也受不了,何况南佑黎这嫉恶如仇的性子。
可眼下不是激化矛盾的时候,不能任他由着性子胡说。
他笑笑同明深说道:
“小师父,佛教道理高深不错,善恶之人皆可度也不错,可道理终究不能凌驾在法令之上,不然道家有道家的道理,来个不得道家精要,又说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的,岂不是天下祸乱都不管了?儒家有儒家的道理,佛道有佛道的道理,但既然大栾依法令立国,便当据法令行事,不过小师父谈到情理,这几个贼人说的李代桃僵之言也非虚言,这样,只要这伙贼人拿得出凭证来,便饶过他们,反之,则让佑黎送他们见官,如何?”
“俺们有凭证!俺们有凭证!有通关路引和腰牌为证!俺们真的是逃难来的灾民啊!”
栾安宁没理会那厮,依旧看着面前擒下贼人的小和尚,他方才话里有话,心里也觉得明深所言不得佛教经义,但各抒己见总是没错,。
小和尚犹豫了半晌,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无意呢?你说如何?”
南佑黎右手抛剑,回剑入鞘,抱胸说道:
“安……无计你说的有理,若有凭证,便饶过这次。”
他盯着面前低声下气的坑洼脸汉子,又道:
“不过但有下次,定斩不饶!”
为首的几个贼人边应着“不会有下次”,“不会有下次”,边各自从怀中掏出一份蓝封路引来,跪着往前拖动几步,双手给南佑黎递上凭证。
南佑黎看也不看,扭头过去,一副不屑一顾的高傲模样。
栾安宁便只得笑笑,唤了小燕奴去取。
小燕奴收了厚厚一叠路引,又拎着几个腰牌回来,递给栾安宁。
栾安宁随意看了两封路引,又看了看刻着籍贯姓名的黄铜腰牌,都不是假东西,确实是官府按令所制的,大小标记都不差分毫。
翻开路引,最后一页红印盖着“冀州定安府通行司”,用官体黑字写着“武定十八年二月初七自函山关入定安府”。
所写也确实如这伙人所说,是前几日才进的定安府辖地。
扫视了跪着的贼人一圈,栾安宁拿着那封路引问道:
“刘二财?”
最后跪着的一个稍微瘦小的汉子应了声,忙回话道:
“少侠,小人是,俺是刘二财。”
“哪里人啊?”
“回少侠的话,俺是陇东道阳河府开青县人。”
“庄名呢?这路引上可写了村庄名字。”
那瘦小的贼人有些张皇失措,支支吾吾道:
“少侠,小人不识字,俺们都管俺们村叫刘家庄,但好像官府里庄子的名字写的不是这个,小人怕大人误会,小人不敢说!”
“少侠,俺知道,俺知道!”
那鼠目汉子忙抢过话道。
“那便你说。”
“回少侠,小人叫刘二福,以前做过县衙的文书,庄子名字叫久河庄,不过庄上姓刘的人多,所以庄子里人都叫刘家庄。”
栾安宁又在那堆路引里翻找了几下,确实找见了“刘二福”这名字,他点了点头,却突然问道:
“我颇是好奇,一品玄修士方可替人开脉,据我所知,开脉所耗价值不菲,你们这十余人都开过脉修过玄,倒是稀奇呢?”
他语气里全是凌厉之意,这开脉修玄确实是常理难以解释的一点,也最容易露出马脚。
“少侠!少侠容禀,早年刘家庄里的老太公曾救过一个乞丐,后来乞丐在江湖中有了奇遇,拜了一位大仙人,辗转修成了一品玄修士,在小宗门里做了护法,功成名就之后便想着回来报恩,只是老太公故去,膝下又无儿孙,庄里人替刘老太公修了坟,年年上香祭拜,这人感念庄中百姓仁义,便在庄中住了一月,耗费玄力替庄中男孩开了脉,教了众人修玄之法,此事!此事一查便知啊,少侠尽管差人去问!这一路上跟着我们的人不少,可没有修过玄力的尽皆死在半路了,俺们,俺们身体好些,把他们吃了,才一路跑到这里。”
谈到“吃人”之事,明深淡漠的脸上微不可查的闪过一丝动容。
栾安宁吸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南佑黎,摇了摇头说道:
“眼下并无别的方法,仅凭这些路引腰牌其实并不稳妥,若是官府公正严明,府官清明能断,可差信鸟画了画像去开青县询问,五六日便知,他们所说的开脉修玄的原由也不像虚言。”
南佑黎沉吟片刻,低下头小声问了句:
“要不咱们同这和尚说明原委,亲自到州府走一趟,我亮明身份,让定安府尹不敢乱来?”
“不可,咱们出京用牛车换名字,自小路而行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若过早暴露,难免遭到齐王晋王一党针对,十次年前暗害父王的凶手到如今身份仍是谜团,在这里暴露身份,冀州毗邻京师,不消一日京中便能得到消息,还要在州府等好些时日,耳目一到,咱们便再难隐藏起来,这之后历劫之事便难上加难。”
栾安宁顿了顿,又看了看手上厚厚一叠路引说道:
“还有,这冀州州牧韩平,定安府府尹何延都是齐王党人,又都是谄谀媚上之臣,不会给南叔叔这个面子的,那时候就是真把这些人推进死地了!”
“那怎么办?”
栾安宁摇了摇头,把路引腰牌递给小燕奴,叹口气说道:
“放了吧!这伙贼人没露什么马脚,所说十有六七不是编的,既是小师父抓的,便听他决断吧,依他只见放了吧。”
南佑黎努了努嘴,有些不甘不愿,怔了一会,也无奈地点了点头。
从小燕奴手里抢过那路引,劈头盖脸往那伙贼人脸上一掷,骂道:
“滚!都滚,妈的,做恶还能不受惩处,什么狗屁世道?快给小爷滚!”
那伙贼人捡了散落一地的路引凭证,纷纷叩头称谢:
“谢过少侠,谢过少侠!谢过师父!”
明深见事情了了,双手合十对着众人说道:
“阿弥陀佛,施主,恶行结业,善行结果,众生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施主们身体强健异于寻常人,当安居乐业,多行善事,多结善缘,不可起邪心动念,再行恶事,必得恶果!”
那伙人颤巍巍站起身来,对小和尚恭敬行了一礼,那方才答栾安宁问话的尖头说道:
“听了小师父教诲,今日之事后,一定痛改前非,行善积德!”
明深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在放在一旁树下的行囊摸索了一阵,恭敬抬出一部经书,脸上有些不舍的擦了擦佛经封面,对着坑洼脸说道:
“施主,这经书是前魏松风和尚所抄的《妙法莲华经》一部,贫僧出来之前,二师父让我带上时常诵读,眼下身无长物,几位若困苦贫乏,可用此经典当些银两,当各位安居之资,日后多行善事,便善莫大焉了,善莫大焉了!”
明深看着这伙人,总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那句“把俺吃了”,虽说他喜欢那部经书,那是二师父送他的十六岁礼物,但贵重的是经文,是二师父的心意,谁人抄的倒无关紧要,虽有些不舍,但积德行善,度化众人本就是他下山来的目的,身外之物,给了便也给了,不舍便也给了。
 
第91章 遗祸(万字章)[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