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拾级而上,脚下不再是记忆中冰冷光滑的祭天白石,触感陌生而复杂。足底传来一种奇异的混合:古朴的云雷纹在石砖表面凸起,带着粗粝的历史感,而石缝间,嵌入的现代LED灯带正流淌着幽蓝的光芒,冰冷、柔韧,像凝固的星河。这光沿着古老的纹路蜿蜒,照亮了脚下的方寸之地,也刺入他记忆深处那个庄严肃穆、只容天子与神灵对话的所在。
祭天台,已换了人间。
“古今文化合璧广场”——一块巨大的金属牌匾嵌在入口处,反射着远处城市的霓虹。苏明远停住脚步,目光扫过这全新的名字,心头百味杂陈。三百年前,他身着大红状元袍,站在此处下方的人群中,仰望天子祭天,祈求风调雨顺,国祚绵长。那时,这里是天人感应的枢纽,是帝国气运的象征。如今,祭台四周的汉白玉围栏依旧,其上却架设着几组造型流畅的银色金属装置,是某种复杂的投影仪与音响系统。台中央,那个曾放置青铜巨鼎、焚烧牺牲的地方,如今被改造成一个下沉式的圆形舞台,覆盖着强化玻璃,玻璃下,全息投影的光点正模拟着星河流转。风里,除了泥土和草木的清新,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忽视的、属于金属和电子元件的、冰冷的现代气息。
林婉儿的手轻轻挽住他的臂弯,温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有点不一样了,是不是?”她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目光关切地落在他脸上,试图捕捉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苏明远没有立刻回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陌生的金属味与久违的、被春雨浸润过的泥土气息交织着,冲撞着他的肺腑。他抬头望向祭台中心,当年那通天彻地的孤高与神秘感,被眼前这精心设计、服务于展示与交流的舞台所取代。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他记忆中那个辉煌的锚点,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抹去、重塑。喉咙有些发紧,他用力眨了下眼,将那份陡然涌上的、属于旧时代的酸涩压回心底。
“岂止是不一样。”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深处的喟叹,“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当年此地,一步一阶,皆关乎国运,香烟缭绕,钟磬齐鸣,何等森严。如今……”他抬手指了指那些闪烁的LED灯带和悬浮的屏幕,“成了灯火通明的戏台。”话语出口,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属于前朝士大夫的孤高与落寞。
林婉儿的手紧了紧,她理解这份撕裂。“但你看台下,”她引导着他的视线,声音温软却带着力量,“他们来了。”
苏明远的目光越过那些刺眼的现代装置,投向祭台下方广阔的广场。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有穿着明远书院统一青色制服的年轻弟子,神情专注而热切;有举着自制标语、来自世界各地的粉丝,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兴奋;有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蓄势待发。人群的浪潮中,一个身影让他目光陡然一凝——陈浩然。那个曾视他为异端、处处针锋相对的考古权威,此刻竟也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夹克,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直直地投向祭台,投向他和婉儿的方向。没有敌意,只有一种复杂的、审视的专注。苏明远的心猛地一跳,一丝荒谬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触动悄然滋生。连他,也来了?
林婉儿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轻声道:“他私下联系过我,说想看看,这‘妖孽到底能折腾出个什么‘合璧来。”她顿了顿,嘴角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他最近,好像一直在研究我们发布的那些榫卯结构复原图,还托人从埃及带了样品。”
苏明远沉默了片刻,再看向台下那黑压压的人群时,眼中的疏离与感伤悄然淡去了一层。那些面孔,年轻或沧桑,东方面孔或异域轮廓,眼神里却燃烧着同一种东西——好奇、期待,甚至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虔诚。不是为了祈求风调雨顺,不是为了膜拜皇权,而是为了某种……连接?为了那些散落又重聚的文明星火?他胸腔里那沉甸甸的失落,仿佛被这无数道目光托起了一丝缝隙,透进一点微光。
他反手,更用力地握紧了林婉儿的手。她的手心微温,带着薄茧,那是常年翻阅古籍、操作现代仪器留下的印记。这双手,曾在他初临此世、茫然四顾时,向他递来第一本简体字书籍;曾在他彻夜复原古礼、疲惫不堪时,默默递上一杯温热的咖啡;也曾在他面对汹涌质疑时,坚定地与他并肩而立。此刻,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座横亘古今的、最真实的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从交握的掌心传递过来,驱散了心头最后一丝惶惑。
他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稳稳地踏上了祭台中央那个下沉的、覆盖着星图光点的玻璃舞台。灯光聚焦在他们身上,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汇聚于此。苏明远环视全场,广场边缘新栽的梅树幼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稚嫩的枝条,那是用庆朝御花园遗存的古老梅种,结合现代生物技术催生的新苗。他看着那细弱的绿意,仿佛看到了某种顽强而奇妙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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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口,声音透过精密的扩音设备,清晰地回荡在广场上空,沉稳而温和,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穿透力:
“三百年前,”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眼前的灯火辉煌,投向无尽黑暗的夜空深处,“就在此地,我们失去了一个机会。一场浩劫,斩断了薪火相传的绳索,无数先人的智慧结晶,典籍、技艺、对天地万物的体悟……沉入黑暗,散落尘埃,甚至远渡重洋,流落他乡。”
台下寂静无声,连风声都似乎凝滞了。林婉儿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细微的颤抖,她静静地回握,传递着无言的力量。
“我们失去的,不是几卷书册,几件器物。”苏明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切肤之痛,“我们失去的,是连接过去的‘桥,是理解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路。断了来路,何以有归途?失了根基,何以论新生?”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专注的面孔,扫过陈浩然那张绷紧的脸,扫过那些闪烁着LED灯带的云雷纹地砖。
“然而,”他话锋陡转,声音骤然拔高,清越如金石相击,“文明的韧性,超乎想象!它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纵使黑暗千年,只要一丝缝隙透入天光,便能顽强地破土而出!立夏那日,文明之核碎裂飞散,诸位都已看到!那并非消亡,而是新生!是它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去寻找、去唤醒每一片土地上沉睡的灵性!它在巴黎的绣架上重生,在东京的糕点上绽放,在非洲的田野里抽穗,在南极的寒冰
第81章 深夜里的桥[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