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边缘还沾着苏若雪方才蘸的朱砂印泥,那抹红像滴在宣纸上的血,晕开半片桃花色。
他望着案头堆成小山的信笺——每一封都贴着“商会慈善夜”烫金封签,内页却印着“文化殉道名录”,首行加粗的“已故义士”四个字,是他亲自用狼毫写的。
“若雪,”他转头看向正往信口抹糨糊的女子,月白衫子的袖口被糨糊洇出浅黄的痕,“这信一旦送出去,他们的家人会被盯着。”
苏若雪的手指顿在信封上。
她抬眼时,眼尾的细纹里还凝着昨夜抄名单时落的墨点:“可张老师的女儿还在弄堂口捡煤渣,王教授的老母亲天天去提篮桥监狱送冷饭。我们说他们‘已故,抚恤金打过去,至少能让老人们喝上热粥。”她将最后一封信用红绳扎紧,“再说...他们本就活在刀尖上。与其让名字烂在档案袋里,不如刻进千万人心里。”
顾承砚喉头一哽。
他想起三日前在染坊,阿福举着糖葫芦说“张老师的馒头比糖还甜”,想起小满摸着蓝布带说“王教授的怀表走得可准了”。
这些名字不该是监狱卷宗里的冷字,该是弄堂口飘的饭香,是学堂里琅琅的书声。
“去喊青鸟。”他将信札推给苏若雪,“让盐帮的兄弟把这些信塞进报馆门缝,教会门环,还有每个学堂的信箱。要赶在子时前。”
子时三刻的上海街头,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亮。
三辆黄包车拐进霞飞路,车底的扩音喇叭突然发出嗡鸣。
青鸟猫腰躲在车夫座后,手指压着改装过的留声机摇杆——那是他用修表匠的细镊子,将“追思录”内容刻进的铜制唱片。
“张景文,圣约翰大学历史系教授,因讲授《宋末抗元史》被捕;王伯庸,大公报副主编,因报道闸北纺织厂工人罢工被捕......”喇叭声像把生锈的刀,划破夜的寂静。
弄堂里的窗户陆续亮起灯,有人推开窗探出头,有人披着夹袄跑下楼,跟着喇叭声念那些名字。
“停!”巡捕房的黑皮靴声从街角传来,两个戴铜盔的巡捕举着警棍冲过来,“谁准你们在街上乱喊的?”
车夫老周猛拉车把式,黄包车原地转了个圈,喇叭声反而更响了:“此百人,皆我商会‘已故义士,抚恤金已发,追思录将刊!”
“言论未涉暴动!”青鸟从车底探出头,故意提高声音,“巡捕大人要查,先去查商会的慈善夜请帖——法租界工部局可盖了章的。”
巡捕的警棍悬在半空,涨红的脸在路灯下忽明忽暗。
他踹了下车轮,溅起一片泥水,却只能骂骂咧咧地退开。
远处弄堂里传来零星的掌声,有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举着煤油灯跑过来:“再放一遍!张老师是我先生!”
晨光漫进报馆时,《申报》主笔老陈正盯着排版机发愣。
整版的铅字被全部撤下,只在左下角压了朵极小的雪纹花——那是顾承砚昨夜塞在门缝里的“提示”。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又低头抚过空白的版面。
隔壁《新闻报》的编辑探过头来,压低声音:“他们列的名单,连日本商社的翻译官都在里面?”
“张老师教过我《正气歌》。”老陈抓起刻刀,在空白处划了道极细的线,“这版就这么登。空白也是声音。”
密室里,顾承砚的狼毫笔“啪”地断在热力图上。
他盯着十二朵雪纹花,其中三朵的金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去,像被人掐灭的灯芯。
腕间“雪纹花”银饰突然发烫,烫得他想起昨夜银蚕静伏在“精忠报国”四字上的温凉——那哪是认主,分明是“春蚕组”的孩子们在用最后一丝精神力,向他传递危险信号。
“阿福、小满、柱子......”他颤抖着数出三个名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们被抓了,或者快撑不住了。”
“顾先生!”青鸟撞开密室门,额角还沾着黄包车溅的泥点,“巡捕房的人去了‘春蚕组的联络点,说要查‘造谣惑众!”
顾承砚突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红。
他抓起案头的“茧中蝶”预案,封皮上的银线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停了所有广播,对外宣称‘名录有误,追思录暂缓。让捕房的人以为我们怕了——他们越急着封口,就越会暴露背后的审讯网络。”他转向青鸟,“你带盐帮的兄弟去‘抚孤专户蹲守,等那些‘义士家属来领钱时,盯着谁在后面跟着。”
“是!”青鸟抹了把脸,转身时带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火种计划”四个字上,晕开一团模糊的墨。
后巷的账房里,苏若雪正对着一叠汇款单发呆。
她数到第三十七张时,指尖突然顿住——那是张三百元的汇票,收款人署名“陈砚生”,而陈砚生,正是昨夜“殉道名录”的首名。
汇款时间是昨夜子时二刻,汇款人栏空着,只在附言处用小楷写了句:“买碗热粥。”
她将汇票对着光,水印里的“四明银行”字样清晰可见。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的痕迹,像是有人握笔时手在抖。
苏若雪想起昨夜顾承砚说“陈砚生被传已殉难”,可这张汇款单却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掌心发疼。
“若雪?”顾承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慌忙将汇票塞进账本最底层,抬头时正见他手里攥着断成两截的狼毫,“怎么了?”
“没什么。”苏若雪低头整理账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边缘,“就是...抚恤金发得比预想的快。”
顾承砚没再追问。
他望着她发顶翘起的一缕碎发,突然想起昨夜银蚕护书时,她发间落的那根蚕丝。
有些秘密,像埋在土里的种子,总要等春天才发芽。
他转身走向密室,靴跟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苏若雪望着他的背影,又摸了摸账本底层的汇票——陈砚生的名字,在她掌心烙下一个滚烫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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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银蚕守书,暗潮裂岸[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