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西大街尾,老周的古董铺子“集雅轩”,在雨水里蔫蔫地杵着。玻璃蒙着层洗不净的灰翳,映着门外湿漉漉的行道树和匆匆过客。店里,老周缩在柜台后头,指间两颗油亮山核桃咯吱咯吱响,单调得如同这绵绵不绝的雨声。门楣上那串铜风铃,早已锈死,哑巴似的。
门板猛地被推开,撞在墙上,沉闷一声响。一股混着土腥和水汽的风灌进来。门口站着个汉子,一身半旧迷彩服糊满了泥浆,裤腿湿淋淋贴在腿上,脚下积了一小滩水。他背上斜挎着个粗麻布包裹,湿透了,沉甸甸地往下坠。
“周老板,收不收旧木头?”汉子声音粗嘎,带着点山里人的口音,像被雨泡透的石头。
老周眼皮都没抬,指间的核桃依旧不紧不慢转着:“得看是什么木头,怎么个旧法儿。”
汉子反手把背上那湿透的包裹卸下来,小心地搁在门口那张缺了条腿、垫着砖头的八仙桌上。解开的麻布,露出里面层层包裹的旧棉被芯子,掀开芯子,里头躺着一尊物件。老周放下核桃,凑近了些。那东西长约四尺有余,色如陈年古墨,形态奇异——竟是一段天然虬结的粗壮树根,盘曲缠绕,未经刀斧刻意雕琢,却鬼斧神工般自然显露出一尊跌坐佛陀的轮廓。衣褶纹理宛然天成,低垂的眉目间,一股沉静悲悯之意油然而生。只是那佛像右手抬起,本该合十或结印之处,偏偏突兀地伸出一根孤零零的食指,枯瘦、挺直,与那浑然天成的慈悲法相格格不入,显得异常僵硬而突兀。
老周伸出指甲,在佛身不起眼的皱褶里使劲刮了刮,捻起一点深褐近黑的粉末凑到鼻尖。一股陈年朽木特有的、混合着深山老林里湿腐落叶的气息直冲脑门。他咂摸着嘴:“啧…老槐树根,年头倒是不短了。可这玩意儿,”他指着那根突兀的食指,指尖在离它寸许的地方虚点着,仿佛那东西烫手,“不像是老天爷赏的饭,倒像是后来哪个手欠的给硬生生接上去的茬口?瞅瞅这别扭劲儿!还有这霉斑,这裂口子……”他摇着头,一脸痛惜,像是看到了上好的宣纸上落了个墨点。
汉子脸上那点期盼立刻垮了,嘟囔道:“您当是买萝卜呢,还挑肥拣瘦?这是俺们村后头老庙塌了,在墙根底下刨出来的。老辈人传了几代,都说有灵性哩!要不是娃子等着交学费,俺爹临死都不让动它!”汉子声音低下去,粗糙的手掌无措地在湿漉漉的裤腿上搓了搓,留下几道泥印子。
老周眼皮动了动,瞥见汉子那洗得发白的迷彩服袖口磨破了边。他慢悠悠踱回柜台后面,翻出一本油腻腻的账本,食指蘸了下唾沫,哗啦哗啦翻着:“唉,谁都不易。看你这实诚劲儿,也为了娃念书……”他沉吟着,像是在心尖上割肉,“给你个实在价,八百。这木头疙瘩,也就值个劈柴钱,还占地方。”
汉子脖子一梗,脸涨红了:“八百?您打发要饭的呢?俺爹说当年有人出过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又急急翻了一下,变成了三根。
老周嗤笑一声,把账本“啪”地合上:“三千?老哥,梦话留着回家说去。两千五,顶天了!爱卖不卖,您这宝贝疙瘩,我这儿庙小,还真怕搁不下。”他作势要去拿门后的扫帚,一副送客的架势。
汉子盯着那黑黢黢的佛像,又看看外面瓢泼的大雨,肩膀耷拉下来,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重重地“唉”了一声,像泄了气的皮袋:“两千五就两千五吧!俺认了!”
钞票点清,汉子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按了又按,又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桌上那沉默的树根佛,才一头扎回迷蒙的雨幕里,背影很快被灰白的水汽吞没。
老周费力地把这沉重的“劈柴”搬到里间小库房的角落,顺手扯了块落满灰尘、印着“尿素”字样的破化肥袋子,胡乱盖在上面。那根突兀的食指,硬邦邦地顶起了袋子一角,像一根不屈的骨头。老周撇撇嘴,拍拍手上的灰,锁上库房门,嘀咕了一句:“木头疙瘩,能填肚子还是能当钱花?”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老周被一阵憋闷的尿意催醒,迷迷糊糊趿拉着鞋去后院厕所。库房的门缝底下,竟幽幽地透出一线绿莹莹的光。那光极微弱,像夏日腐草堆里飘出的几点萤火,又像老式夜光表盘上那点苟延残喘的微芒,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固执地亮着。
老周一个激灵,尿意全无。他蹑手蹑脚摸到门边,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里面死寂一片。他摸出钥匙,手竟有点抖,试了好几下才插进锁眼。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条缝。他屏住呼吸,侧身挤进去。
黑暗的库房里,那破化肥袋子下,绿光就是从那里透出来的。他心脏怦怦乱跳,像是揣了只兔子。他小心翼翼挪过去,猛地一把掀开脏兮兮的袋子。
光!源头赫然是那根孤零零的佛指!它不再是白日里那截枯槁僵硬的木头,此刻竟似一块浸透了月光的深色翡翠,由内而外,温润地散发着幽幽碧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仿佛来自亘古深潭的凉意,柔和地晕染开一小片空间,映得佛像低垂的眉眼仿佛也活了过来,正无言地凝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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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天爷……”老周倒抽一口凉气,腿肚子有点转筋,下意识往后踉跄了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货架上,震落一片积尘。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一哆嗦,不是梦!他定了定神,壮起胆子,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手指头有点不听使唤地划开屏幕,点开相机。
“您老…真有灵?”他声音发干,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敬畏,“要真是,给个明白话儿?”他手指悬在拍照键上,犹豫着,仿佛那是个引爆开关。最终,心一横,对着那发光的佛指按了下去,同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咔嚓!闪光灯刺目的白光瞬间撕裂了库房的黑暗!
几乎就在同时,“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无法用耳朵捕捉、却直直撞进颅腔深处的奇异震鸣猛地响起!仿佛有口巨大的铜钟在脑壳里被狠狠敲击!老周浑身剧震,感觉五脏六腑都被那无形的声波搅得翻江倒海。他猛地睁开眼,惊得魂飞魄散!
只见那根碧幽幽的佛指,在手机闪光灯熄灭的刹那,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间引爆!绿芒不再是温润的流淌,而是轰然炸裂!一道凝练如实质、炽烈如闪电的碧绿光柱,猝不及防地从指尖迸射而出!光柱粗如儿臂,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毁灭气息,笔直地、无声地轰向他头顶上方!
“娘咧——!”老周魂飞天外,怪叫一声,手机脱手飞出,人也像被抽了骨头般瘫软下去,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筛糠似的抖。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灼烧声和浓烈的焦糊味同时传来。他惊恐地抬眼望去,只见头顶上方,那根支撑沉重货架的粗壮老榆木横梁,正对着佛指的位置,竟被那道碧绿光柱生生洞穿!留下一个碗口大小、边缘焦黑、兀自冒着丝丝缕缕青烟的窟窿!木屑簌簌落下,掉在他汗湿的额头上。
绿光在爆发之后迅速内敛、熄灭。库房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那被洞穿的横梁处,几星暗红的余烬在幽暗中诡异地明灭,像魔鬼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木头烧焦的呛人味道。老周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货架,大口喘着粗气,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浑身汗出如浆,冰凉一片。黑暗中,那截佛指似乎又恢复了枯槁木头的模样,无声地指向虚空。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击,仿佛只是他极度惊惧下产生的幻觉。可头顶那焦糊的窟窿,鼻端浓烈的焦味,还有掌心下冰冷的地面,都在冷酷地宣告:这不是梦!
老周连滚带爬地逃出库房,反手死死锁上那扇仿佛关着妖魔的门。他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一夜无眠。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再由灰白染上浑浊的鱼肚色。他像一尊泥塑木雕,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这玩意儿,烫手!邪门!得赶紧弄走!
几天后,店里来了个女人。一身剪裁考究的月白色麻质长衫,衬得身姿挺拔修长。她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雅,眼神却极深,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她似乎对店里那些摆在显眼处的瓶瓶罐罐、玉器铜钱视若无睹,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直直投向里间库房那扇紧闭的门。
“老板,”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像山涧滑过青石,“您这里…似乎收了一件特别的老木器?一段有年头的树根,像尊佛?”她微微侧头,目光精准地落在老周脸上,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了然笑意。
老周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打着哈哈:“哎哟,您说笑了。咱这小店,收的都是些寻常玩意儿,破木头疙瘩倒是有几块,哪能入得了您的眼?”他搓着手,眼神闪烁。
女人轻轻一笑,也不纠缠,只是随意地在店里踱了两步,指尖拂过一件清代民窑的青花碗,动作优雅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古木根盘地,佛影自天成。我不过是个喜欢老物件的俗人,尤其对那些沾了点地气、带点‘灵气的古木感兴趣。”她停住脚步,目光再次投向库房门,眼神锐利如针,“老板,明人不说暗话。那件东西,寻常人压不住。它本该在庙里受香火,不该在这市井尘灰里蒙尘。开个价吧。”
最后那句“压不住”、“蒙尘”,像两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老周心底最隐秘的恐惧。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这女人,知道!她什么都知道!那晚库房里发生的一切,绝非孤例!那根指头,果然是个祸根!强烈的、想要立刻摆脱它的冲动,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紧了老周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这个……咳,”老周清了清干得发紧的嗓子,试图找回生意人的精明,“那东西嘛,确实有点年份,造型也……挺别致。收来可费了大劲,差点掏空我这小店的家底儿……”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女人面前晃了晃,又迅速翻了一下,变成三根,“三万!这可是实在价了!您也知道,现在好木头……”
女人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出早已洞悉结局的拙劣戏剧。等老周涨红着脸说完,她才慢条斯理地从随身一个素雅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在柜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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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万。现金。”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重锤砸在老周心上。
“三……三十万?!”老周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鸭蛋,后面那些讨价还价的废话全被噎了回去。他死死盯着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发出“咕噜”一声响。心跳得快要撞破胸膛,一股灼热瞬间冲上脑门,将那库房里惊魂一夜带来的恐惧烧得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三十万!够他这破店不吃不喝赚好几年!那点邪乎劲儿?管他娘的!钱最实在!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成交!它是您的了!”老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我这就给您搬出来!小心,沉得很!”他手忙脚乱地打开库房门,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那盖着破化肥袋子的根雕佛像弄了出来。
女人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佛像全身,最后,长久地停留在那根突兀僵硬的食指上。老周敏锐地捕捉到,在她那古井般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涟漪——是敬畏?是渴望?还是别的什么?老周说不清,也顾不上了。他只想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和那三十万现金捂严实。
女人伸出双手,那双手白皙、纤细,却异常稳定。她并没有让老周帮忙,而是自己稳稳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抱起了那尊沉重的根雕佛。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老板,”临出门时,她抱着佛像,微微侧身,留下最后一句话,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预言,“有些东西,沾上了因果,不是钱能抹平的。你好自为之。”说完,她抱着那黑沉沉的佛像,消失在鼓楼西大街午后慵懒而嘈杂的人流里,那月白的身影,像一滴水融入了浑浊的河流。
老周抱着那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一直目送她彻底看不见,才猛地回过神。他冲回店里,“哗啦”一声拉下卷帘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背靠着冰冷的铁门,他大口喘着气,手指哆嗦着,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那些簇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百元大钞。厚厚三十沓,沉甸甸的,压得他心头发烫,也压得他指尖冰凉。女人最后那句“因果”、“好自为之”,像两只讨厌的苍蝇,在他被钞票映亮的脑海里嗡嗡地盘旋。他用力甩甩头,试图把这晦气话甩出去:“去他娘的因果!钱是真的就行!”他狠狠啐了一口,把钞票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抱着整个世界。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老周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一片无边无际、黏稠冰冷的沼泽里。淤泥没过小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头顶没有星月,只有一团混沌、压抑的铅灰色天幕,沉甸甸地压下来。四
第250章 木佛记[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