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唯一的灯塔。
老头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似乎穿透了陈三木的皮囊,看到了他灵魂深处翻腾的欲望。良久,老头脸上严厉的神色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近乎悲悯的淡漠。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积压了千年的尘埃。
“罢了……”老头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沙哑,像是砂轮在磨损,“路是你自己选的。记住,看到什么,莫惊;听到什么,莫应;闻到什么,莫贪!无论发生何事,立刻回头!壶口的光便是你的归路,光若熄了……”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份沉重的意味比说出来更让人心惊,“顶多……半盏茶的工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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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如其来的应允,让陈三木狂喜得几乎要晕过去!他根本没心思去细品老头话里那沉重的警告和未尽之意,巨大的兴奋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戒备。他连连点头如捣蒜:“记住了!记住了!半盏茶!绝不贪多!”他的目光早已牢牢锁定了那只丑壶,壶口那团昏黄的光晕此刻在他眼中就是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他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激动,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试探着,缓缓地伸向那团温暖的光晕。指尖触及光晕的刹那,一股难以形容的吸力猛地传来!那感觉并非疼痛,更像是一脚踏空,整个人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无形的漩涡卷了进去!眼前的光线疯狂扭曲、拉长、变形,无数破碎的色彩和模糊的影子呼啸着从身边掠过,耳边是尖锐到失真的嗡鸣!身体仿佛被拉长又揉扁,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这可怕的失控感仅仅持续了极短的刹那。
“噗通!”
一声闷响,伴随着脚踝传来的剧痛,陈三木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令人晕眩的旋转和失重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脚踝实实在在的疼痛和坚硬土地的触感。他龇牙咧嘴地吸着冷气,挣扎着抬起头。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忘记了疼痛,呼吸也停滞了。
天空!一片他从未见过的、无比巨大的昏黄色天空,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浑浊的琉璃罩子,沉沉地扣在头顶。那颜色,正是壶口光晕的放大!在这巨大天幕的笼罩下,他置身于一片广袤的田野之中。泥土的气息、禾苗的清香、还有牲畜粪便混合着青草的味道,浓烈而真实地扑面而来。脚下的土地是深褐色的,坚实而温暖。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如同巨大土丘般的“山峦”,覆盖着毛茸茸的、像是巨大苔藓般的绿色植被。更远处,矗立着一些奇特的“建筑”——那分明是用巨大的、形态各异的陶罐、瓦缸、甚至破碎的陶片垒砌而成的房屋!有圆形的缸屋,有方形的罐垒,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粗犷原始的生命力。缕缕灰白色的炊烟,正从那些“陶罐房屋”的缝隙里袅袅升起,笔直地融入那昏黄的天空。
这就是壶中世界!巨大、奇异、却又带着一种泥土本真的熟悉感!
陈三木挣扎着想站起来,脚踝的疼痛让他一个趔趄。他低头查看,发现自己是摔在了一条田埂上,田埂的泥土里还嵌着几颗比拳头还大的、形状不规则的砂砾。他正想揉揉脚踝,一阵沉闷的、如同擂鼓般的“咚!咚!咚!”声由远及近,大地也随之微微震颤!
他惊骇地抬头望去。只见田埂尽头,一个“人”正扛着巨大的农具走来!那人身形异常高大魁梧,几乎有两个陈三木那么高!他穿着粗糙的、像是麻袋片缝制的短褂,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肌肉虬结,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暴晒的深褐色。最让陈三木头皮发麻的是那人的脸!五官粗犷得近乎狰狞,额头异常宽大突出,颧骨高耸,厚厚的嘴唇紧抿着,眼神浑浊而呆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没有焦距。他肩上扛着的“锄头”,竟是一块巨大的、边缘磨得相对锋利的深褐色陶片,用粗壮的藤蔓牢牢绑在一根粗大的木棍上!那陶片的质地和颜色……陈三木的心猛地一沉——和他自己烧坏的那些废品何其相似!
巨人似乎完全没发现田埂边摔得灰头土脸的陈三木,或者说,他根本没在意。他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每一步都像重锤敲在地上,咚!咚!咚!径直朝着陈三木这边走来。那巨大的陶片锄头,随着他的步伐晃动着,边缘在昏黄的天光下闪烁着钝拙而危险的光。
陈三木吓得魂飞魄散!眼看那巨大的脚掌就要踩到自己身上,他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翻下田埂,滚进旁边齐腰高的禾苗丛里。禾苗的叶子边缘粗糙,刮得他皮肤生疼。他蜷缩在禾苗丛下,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如同踩在他心口,越来越近。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浓烈的汗味和泥土气息。那双穿着巨大草鞋的脚,如同移动的石碾子,就在离他藏身处不到半步的地方,重重地踏过田埂!震起的尘土簌簌落下,呛得陈三木差点咳出来,他死死捂住嘴,憋得满脸通红。那巨人扛着他的陶片巨锄,毫无察觉地走远了,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田野的另一头。
陈三木瘫在禾苗丛里,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恐惧过后,一股强烈的不甘和好奇又涌了上来。他小心翼翼地扒开禾苗叶子,探出头。田野空旷,巨人已经走远。他的目光被远处村庄的景象牢牢吸引。
那完全是一个陶土构成的奇异聚落。巨大的水缸被侧放,成了圆顶的房屋;垒砌的破陶罐构成了墙壁,缝隙间塞着干草和泥巴;残破的瓷盘镶嵌在“墙”上,成了简陋的窗户;村口甚至有一个用半截巨大陶瓮做成的“牌坊”。村中道路上,有“人”在走动,身形比刚才那扛锄的巨人要矮小些,但同样粗壮敦实,穿着简陋的麻布或兽皮。他们有的背着巨大的藤筐,里面装着比他脑袋还大的块茎;有的正用粗陶锤砸着什么东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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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吸引陈三木的是村子边缘,靠近“山脚”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开阔地,地面被熏得黢黑,几个同样身材魁梧的“人”正围着一堆熊熊燃烧的巨大篝火忙碌着。火焰蹿得老高,舔舐着架在上方的巨大陶坯!那陶坯的形状……赫然是一只巨大的、尚未完工的壶!轮廓粗犷,带着原始的力量感。几个匠人正用巨大的木棍和石拍,费力地拍打着滚烫的陶坯,火星四溅。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烈火灼烧的焦糊气息。
陈三木看得目瞪口呆!这些“巨人”在制陶!虽然手法原始粗糙得令人发指,但那巨大的陶坯,那原始的窑火,都透着一股蛮荒的、生命勃发的力量!他看得入了迷,浑然忘了恐惧,也忘了时间,下意识地朝着那个“制陶作坊”的方向,在禾苗的掩护下,一点点挪动过去。他想看得更清楚些,看看他们怎么塑形,怎么控制火候……
离得近了,那热浪和焦糊味更加强烈。作坊旁边堆着小山般的陶土,颜色深褐,夹杂着粗粝的砂砾。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老匠人(身形相对矮小些,但肌肉同样结实,脸上布满更深的沟壑),正对着一个年轻的匠人激动地指手画脚,发出粗嘎的、如同石头摩擦般的声音。
“蠢!蠢笨如石!”老匠人指着年轻匠人手中一个刚刚成型的、足有半人高的陶罐粗坯,那罐子口沿歪斜,腹部鼓起一块,像个畸形的瘤子。“火气要匀!心气要稳!你这泥巴都没揉透!气是散的!烧出来也是个歪嘴斜眼的废物!砸了!重来!”他愤怒地挥舞着骨节粗大的拳头。
年轻匠人被骂得抬不起头,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脸涨成了猪肝色,却不敢反驳。他懊恼地低吼一声,猛地举起那歪斜的粗坯,狠狠砸向旁边一块巨大的青石!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粗坯瞬间碎裂,无数巨大的、边缘锋利的陶片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其中几块,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朝着陈三木藏身的禾苗丛方向激射而来!
陈三木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只觉得一股恶风扑面,本能地往旁边一扑!
“嗤啦!”
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如同刀锋般锐利的深褐色陶片,贴着他的头皮飞过,瞬间削断了他头顶上方一片巨大的禾苗叶子!那叶子切口平滑,无声地飘落下来,盖在了陈三木惊魂未定的脸上。他甚至能感受到陶片飞过时带起的灼热气流!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死亡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了他的心脏!半盏茶!老头的话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里炸响!时间!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他猛地抬头望向天空——那巨大的昏黄色天幕边缘,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一层不祥的、如同淤血般的深紫色!那紫色正如同活物般,缓慢而坚定地向着中心侵蚀!而“壶口”方向,那原本明亮温暖的光晕,此刻已经变得极其黯淡、稀薄,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不好!”陈三木魂飞魄散,什么巨人,什么制陶,什么好奇心,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立刻逃回去!
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从禾苗丛里窜出来,不顾一切地朝着记忆中进来的方向——也就是那昏黄光晕最黯淡的方向——发足狂奔!脚踝的疼痛此刻完全被求生的本能盖过。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野里狂奔,巨大的禾苗叶子抽打在身上、脸上,留下道道火辣辣的疼痕。他不敢回头,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归路!光!”他脑子里疯狂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拼命朝着那越来越黯淡的昏黄光源冲刺。身后的田野,似乎开始隐隐骚动起来。风声中,仿佛夹杂了一些模糊的、如同低吼般的咆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大地似乎也开始轻微地震颤……
终于!那微弱的光源就在眼前!在一片相对空旷的土地上,一团仅剩碗口大小、摇曳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的昏黄光晕,孤独地悬浮在离地不到一尺的空中!
陈三木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团微光飞扑过去!
就在他的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微弱光晕边缘的瞬间——
“嗷——!!!”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了暴戾与愤怒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在他身后极近处轰然响起!一股灼热腥臭的飓风猛地扑打在他背上!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巨大声浪带来的冲击力!
他根本不敢回头!身体借着飞扑的惯性,猛地撞入了那团微弱的光晕之中!
熟悉的、天旋地转的拉扯感再次袭来!比进来时更加猛烈!身体像被扔进了狂暴的滚筒!眼前是疯狂旋转破碎的光影,耳边是尖锐到刺穿耳膜的厉啸!后背似乎还残留着那声恐怖咆哮带来的灼痛和撞击感……
“砰!”
又是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快要散架的剧痛。陈三木重重地摔在了坚硬冰凉的地面上。刺骨的冰冷和熟悉的、浓烈的草药混合着灰尘的气味瞬间将他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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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来了!回到了老头那间昏暗的小破屋!
他瘫在地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额头、鬓角往下淌,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战栗。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屋子里,空空荡荡。
破桌子还在,瘸腿板凳还在,墙角那幽幽发着暗红光芒的红泥炭炉还在,炉上的黑铁壶嘴依旧无声地冒着丝丝白汽。
唯独不见了那个神秘的老头。
桌上,并排放着两把壶。老头那只小黑壶,壶口的光晕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黑黢黢的,像一块普通的顽石。而陈三木那只粗陋的丑壶,壶口的光晕也彻底熄灭了,只留下那几道丑陋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目扎眼。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
陈三木挣扎着爬起来,双腿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他踉跄着扑到桌边,一把抓起自己那只丑壶,翻来覆去地看。壶身冰冷,粗糙的触感依旧,那几道疤痕毫无变化,仿佛从未被茶水点染过光泽。
“人呢?老师傅?老神仙?”他嘶哑地喊着,声音在空旷的小屋里回荡,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回应他。
他发疯似的在屋子里搜寻。墙角堆满的瓦罐陶瓶依旧沉默;破木箱敞着口,里面空空如也;窄木板床上,那床看不出颜色的旧褥子胡乱卷着,下面什么也没有……老头和他的破布包,如同人间蒸发,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只有空气里残留的那股浓烈的、混合着草药和灰尘的奇异气味,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虚幻。
绝望和一种巨大的、莫名的恐慌攫住了陈三木。他颓然跌坐在瘸腿板凳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只冰冷的丑壶,如同攥着一块冰。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面……
突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在老头原来放小黑壶的位置,桌面的积尘上,清晰地留着几个用指尖划出的、歪歪扭扭的字:
> 壶中日月长,人心蛇口凉。好自为之。
那字迹干涩潦草,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枯槁气息。
陈三木呆呆地看着那几个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在壶中世界面对那巨人时更加冰冷刺骨!他猛地低下头,死死盯住自己手中紧握的丑壶,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鬼使神差地,他慢慢地将壶翻转过来,看向壶底。
壶底那粗糙的釉面上,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昏黄光晕,如同垂死萤火般一闪而逝。
就在那光晕消失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在壶底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紧贴着粗粝的陶胎,多了一个极其微小、只有米粒大的凸起。
他颤抖着,凑近了去看,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壶底。
那凸起……那形状……
赫然是一个盘腿而坐的、模糊的、烧陶人俑的轮廓!眉眼身形,竟与他自己有八九分相似!
陈三木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他惊恐地瞪大双眼,手一松——
“啪嗒!”
那只粗陋的陶壶,从他僵直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沉闷的碎裂声在小屋里响起,像一声迟来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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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壶里乾坤[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