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了,与马燕红一起出来的还有徐莉莉,徐莉莉是好几个月后才知道真相的。从那个时候开始徐莉莉进入了小说世界。
牛太累了,女天神就打发乌龟到大地上,去开导开导牛。乌龟躲在泥里,闷头睡觉。这是一种绝望的表现,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更没有未来,懒成一堆烂泥。五六千年以后的一个下午,乌龟从四棵树河下游上岸,用后腿交替挖沙子,挖了小坑,就蹲上去产卵。马来新两口子种完洋芋,马来新老婆手里还有一块洋芋,就随手一扔,洋芋块落在十几米外的沙地。洋芋种子跟龟卵挤在一个窝里,长成了令人惊喜的大洋芋。
为了防止再有人偷大洋芋,马来新扛着猎枪守在地里。一天,镇中学的校长陪县上几位下基层观摩教学的同行欣赏大漠风光,走到马来新地里。马来新打了几只野兔招呼大家品尝野味,大家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好的野味,都很高兴。中学校长借机向客人提要求:“请化学大王陈老师做两场高考辅导报告,上午一场下午一场。”客人中的陈老师是县中学的王牌老师,镇校之宝,大家都看陈老师。陈老师说:“我不是冲你校长,我是冲着四棵树的戈壁兔,我还是头一回吃这么筋道的野兔。”校长说:“老马的儿子就在咱学校。”
儿子马亮亮回家高兴得不得了。这个陈老师不简单,做了两场报告,还专门给儿子开小灶划重点。据说陈老师当年下乡插队的地方在伊犁特克斯县,特克斯县城是历史上有名的八卦城,是盛世才的岳父邱宗濬按照八卦图建造的。据说陈老师下乡插队五六年,天天都在琢磨八卦,从1982年大学毕业当教师那年起,陈老师就露了一手,接二连三,从来没有失过手。
新婚那几年,王蓝蓝唯一的感觉就是幸福。五四青年节,县城几个中合搞活动,陈辉无意中成了这次活动的压轴戏,来了一个诗朗颂,《我是青年》,“哈,我是青年!”全场就静下来了,陈辉的同事们全都瞪大眼睛,连校长书记教务主任都好像不认识陈辉了,最惊讶的是新娘王蓝蓝。
王蓝蓝最尽情的时候因为联想到科学高峰自己把自己都逗笑了。陈辉同志在高质量的性生活之后难勉犯一点点浑。“你在攀登科学高峰,而且很成功很勇敢地攀上去了。”陈辉永远忘不了王蓝蓝偏着脑袋含着讥笑的眼神,王蓝蓝在发抖,每个细胞都渗透着沮丧与挫折。
后来王蓝蓝告诉徐莉莉她自愿下乡支教并不是外边宣传的思想有多么高尚,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不想跟丈夫待在一起。“他把我琢摸得太透了,我做的梦他都能猜个不离十。”“那不是心心相印吗?那不是最佳的夫妻关系吗?”“心心相印到那种程度,丝丝入扣,分毫不差,那种滋味你没有品尝过。”
徐莉莉显然过的是另一种生活。从来没有人走进她的精神世界,更不要说梦境了。徐莉莉甚至羡慕这种梦境。杜玉浦离开人世的那天徐莉莉就不再看小说了。她开始整理杜玉浦的遗物。徐莉莉很清楚她相当长时间要陷入对杜玉浦的回忆了。
牛禄喜当兵五年没有去过伊宁市,连昭苏县城都没去过,连三年一次的探亲假都没有,都把机会让给别人了。接到通知,点名要班长牛禄喜去军分区集训学习,为期三个月。牛禄喜这才发现他连马路都过不了。李爱琴带着一帮小学生去参观,她就让学生去帮解放军叔叔。这个大狗熊一样的壮汉跟在两个小女孩后边穿过了马路,竟然兴奋地举起了孩子,牛禄喜把所有的孩子都抱在怀里看一看,再高高举起来,所有落地的孩子全都聚在牛禄喜的身边,全都是一副温顺可爱的小羊羔的模样。
李爱琴还记得牛禄喜从哨所寄来的第一封信,都是生活琐事,还不忘致以革命的敬礼,在信的后边画着羊羔与羊妈妈,牛犊与牛妈妈,马驹与母马还有它们饱满的,还有河流般的乳汁,全都画出来了,循环往复,忽大忽小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几近于无……李爱琴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一首草原长调,群山与草原环绕的伊犁河谷长大的姑娘就有这种天赋。李爱琴在回信中重点写了这首草原长调,李爱琴还猜测出这是母子间的感情交流,是一种巨大的母爱。牛禄喜读着来信,读着读着就唱起来了,确切地说是大喊大叫起来了。新兵们说,牛排长想他妈了。老兵说,以前是想妈,现在是想媳妇。
春节他们结婚,家就安在李爱琴的小学校。1978年,牛禄喜升到正营职就到了伊犁军分区一个下属单位。马来新就出主意让他转业,转到伊宁市。牛禄喜立马打了转业报告,两个月后就带着老婆孩子昂首阔步走在伊宁市的大街上了。
李爱琴对牛禄喜说:“把妈接过来我们一起过。”李爱琴结婚时回过一次老家,当时牛禄喜的弟弟刚结婚,弟媳刚过门就跟婆婆闹别扭。牛禄喜托回家探亲的战友护送老太太来新疆。一个月后,老太太就跟他们住在一起。老太太很快跟村子里的老乡混熟了。这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村庄,大家都喜欢这个口里来的老太太。当大家知道老太太的儿子当过营长是个干部时,老太太就成了贵宾,比较重要的活动邀请老太太去参加。李爱琴带婆婆去走那些远房亲戚,看那些上千年的老树。在乌苏马来新家,在四棵树河的下游大漠深处,见到了三千年高龄的胡杨树。
老家来信,弟媳生了个儿子,要过满月,邀请哥哥嫂子带上母亲回来过满月,李爱琴就说:“路太远回不去,咱多寄上些钱。”寄的钱能办场婚礼。过了一段时间,家里来信说人手不够,叫老太太回去抱孙子。李爱琴就跟牛禄喜说:“千万不能让咱妈回去,咱只能勒紧裤腰带多寄些钱让他们雇保姆,咱出钱,替老太太出钱。”安静了一段时间,舅舅来了一封信,弟弟病了,都住院了,家里全都乱了。小儿子来这么一下,一下就把老太太击垮了。李爱琴送婆婆去乌鲁木齐,火车开动的时候,车窗里的老人和站台上的媳妇都哭了。
老家来信,不再提及弟弟的病而是特别强调母亲病了,李爱琴就交给牛禄喜一笔钱,去寄吧,一年总有三四回,差不多每个季度一回,好像老太太回家以后一直在病中。这种情况延续了两年。李爱琴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大哥大姐二姐舅舅加上弟弟联名来信,要牛禄喜全家调回去照顾老人,开始联系调动。跨省区调动跟登天一样。调动的事都是大哥大嫂经办的,人家跑路,他两口子出钱。又这么过了两年,花去不少的钱。牛禄喜回去了一趟,问题比他们想象得复杂得多。
下边的事情就简单了。这种方式的离婚不可能扯皮,娃娃归李爱琴,存款全让牛禄喜带走。
马来新给外孙买了一架军用望远镜,孩子把望远镜架在牛眼睛上,牛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牛看到了天山大峡谷的一片草地,草丛里生长着世上罕见的灵芝草。第二天,孩子跟伯父一起进山放牧。牛很容易吃到了灵芝草,回来后就瘦下去了。有经验的人就看出牛肚子里长牛黄了。越传越远,越传越神,都知道四棵树河上游出了个大牛黄,有脸盆那么大。丈夫王怀礼在野地里挖了一个大坑,把牛连同十几麻袋洋芋全倒进去,埋了。好几个月过去了,牛早都腐烂了,牛黄也烂了,丈夫被人截住砸死在戈壁滩上。
马燕红还记得她生儿子那天晚上丈夫王怀礼赶牛车送她去医院的情景。当公牛踏起最大最亮的火星时,马燕红就把孩子的名字喊出来了。“王怀礼听见没有,王星火,王星火是咱们的儿子。”这是哈萨克人的习俗,哈萨克人给孩子取名的时候,父亲用燧石打,边打边默念孩子的名字,当火星出来时就把孩子的名字叫出来了。当人们把丈夫的尸体抬回来时,马燕红没有号淘大哭,不知从哪里拣两块黑石头,在丈夫的身边一下一下击打,每一下都打出了火星。
儿子王星火从望远镜里看到了一棵树。儿子整整看了三年,这是一棵生命树,那棵树正生长在丈夫埋公牛的地方,生长在丈夫去世的地方。
牛禄喜回到陕西老家,老母亲就说:“儿呀,娘把你奶大不容易,你可要孝顺娘哩。”牛禄喜赶紧回答:“我就是回来孝顺你的,我把婚都离了。”老人就生气了,他舅他大伯他二伯三伯他二爸三爸四爸还有村干部都说牛禄喜不对。
牛禄喜第三天一大早就去西安上班。老大牛禄成带老二牛禄喜去单位报到。老大在银行系统,就把老二联系到银行系统,调动手续交给人事部门,等候具体安排。后来人事部门通知他到劳动服务公司上班,还给他一个职务,副经理。牛禄喜在电话亭打长途打到李爱琴单位,他才说到劳动服务公司,就听见李爱琴在电话那头跟刀子扎了一样,他马上解释他当副经理,李爱琴就叫了他一声牛经理就失态了,哐啷一下,把电话摔了。
不久就接到老太太病重的消息,牛禄喜情急之下动用了秘密存款,手都抖起来了。奇怪的是第二次取秘密存款时他手没抖。母亲的时间到了,老太太拉着牛禄喜的手说:“人上年纪可怜得很,娃娃,就由不得自己啦。”就把眼睛闭上了。
王蓝蓝走出校园走到巷口就被大雨劈头盖脸打晕了,也不知道躲避,还长长出一口气,满脸兴奋和喜悦。陈辉拎着伞又打开一把伞,到处乱窜,大声叫着蓝蓝,就像父亲在寻找女儿,差不多把乌苏县城找遍了。此时此刻王蓝蓝就站在校门口不足十米的地方,正对着校门,雨太大,视线模糊,如果陈辉老师出校门直走,三秒钟就能找到妻子。陈辉老师差不多奔了两小时。
王蓝蓝红杏出墙的势头是不可阻挡的。出事的那天下午,王蓝蓝拎个大皮箱找到马燕红住的地方。马燕红套上牛车送王蓝蓝到四棵河下游,一个更遥远更偏僻的镇中学。
马亮亮考上西北工业大学航天动力系,后来出国留洋。
王星火每个周末都会把几个龟卵孕育的大洋芋埋到生命树下,到他上到初中二年级时,生命树已经跟他的身体一样粗了,在树开杈的地方长出一个窟隆,再也不需要把大洋芋埋到树根底下了,直接塞进树窟窿,大洋芋的蓝光就从里边射出来,就能看见树窟窿里端坐的蓝色的美丽少女。
蓝色少女长大成人走出树窟窿那年,王星火高中毕业参加了应届高考,马亮亮博士毕业领着洋媳妇回乌苏见父母。
马亮亮告诉徐莉莉其实他就是个高级雇员做不了什么创造性的工作,谋一份薪水罢了。“那些在国外一流大学读完博士的同学也都跟我一样,取得学位,找到固定的工作,技术专业保证了饭碗,也就失去了追求探索的勇气和热情。”徐莉莉很吃惊,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创造力的衰退——全球性危机》,文章把创造力危机跟能源危机、环境危机、水资源危机相提并论。这时马亮亮的手机响了,是外甥王星火从塔里木河边发来的:我对你的航天动力学没兴趣,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是胡杨树。
徐莉莉跟陈辉闲聊了两次。第一次主要聊教育。第二次闲聊已经是一年后了,真正的私人话题。徐莉莉问陈辉:“你跟王老师之间到底有什么解不开呢?”陈辉苦笑一下说:“你肯定跟王老师接触很久了,也听她讲过不少事情。我相信她讲的都是真的。她的事情我就不讲了,我只讲我自己。”
从人们的谈话中徐莉莉发现她竟然成了和田人心目中的好媳妇。郊区维吾尔人举行盛大的“玖宛托依”仪式,邀请好媳妇徐莉莉参加。有一个和田师范的女教师给徐莉莉介绍玖宛托依少妇婚礼的历史。成吉思汗征服了世界,把他的女儿阿勒屯公主嫁给幸福之主亦都护巴而术,大汗就告诉女儿:一个妻子心里有三个丈夫,一个是丈夫的父母,一个是丈夫自己,一个是与丈夫生养的子女。阿勒屯公主在女儿出嫁生了孩子成为母亲的时候,亲手给女儿缝制少妇裙,裙子上绣有九条斜纹,象征塔里木盆地的九条大河,还有一个精美的塔里贴克小圆帽,象征光芒四射的太阳,还有一个银发饰,阿勒屯公主亲手插在女儿的头发上。大家都唱起赞美少妇的歌曲,女人们自己的麦西莱甫诞生了。徐莉莉在歌声中流下喜悦的泪水,一本书的构思在她心里成熟了。
母亲去世后的第七天,也就是安葬完母亲的当天,刚刚离开墓地牛禄喜就听见了奶歌。牛禄喜终于明里边找孩子的女人跟故事里边找孩子的女人就是他自己,他就这么疯了。在精神病医院牛禄喜反反复复就一句话:我有二十万我有二十万。又过了好几年,牛禄喜康复出院,领百分之八十工资提前病退,也不急着回新疆。徐莉莉来西安参加西北五省区新闻工作会议,找到牛禄喜,牛禄喜说:“李爱琴要的是一个丈夫一个成熟的男人,我还没长大,我刚刚断奶。”牛禄喜翻了半天取出一个银发夹,牛禄喜他娘在伊犁买的,临终前留给媳妇李爱琴的,牛禄喜托徐莉莉捎给李爱琴。
徐莉莉是在春末夏初一个傍晚去找李爱琴的。李爱琴带着孩子,还要照顾父母。“就在这个时候我伤害了一个男人。他死心塌地地帮我,我用他的钱给父母治病,给单位交盖房的集资款,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把孩子养大,把欠那个男人的钱一分不少还清。”徐莉莉很兴奋:“你正好跟老牛复婚呀。”“我怕我伤害他,他受不了的。” 天还不太黑,李爱琴的面孔一下子就消失在夜幕里,银首饰还在徐莉莉手里还保持着李爱琴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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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柯:(生命树)[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