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经理带我们去富贵池临近的一家饭店的路上,连巡问起为什么我对那种小道道非常了解。我回答不出,我忘记了从谁那里学到这些,甚至忘记了学它们时的心情。
父亲工具箱钥匙丢的时候,我也同样“表演”了一次,自然,父亲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不同的是,他认为我学坏了,我没辩解,而连巡则认为我懂的玩意不少,很像样,我更没自豪。
人确实是最奇怪的玩意,同样一件事,不同的看法,只因为是活在两种生活里的人。我越来越厌烦提起两种生活这个词,人为什么一定要把彼此区分开来证明一部分人是异想天开的善良,而且,好像只有这种方法才可以澄清他们活的光彩,最最光彩。但我不得不承认,这种区分是我没办法逃开的。也许,我和我们也正是那些努力划开界限中的人的一个,或自卑或自大,却并不自信的划开。
想到这,我便觉得一切没了滋味。
“刘长洪。”姜经理把我们带进饭店的包房,介绍完后便知趣的离开了。
连巡喜欢交朋友,把我们简单的介绍了几句后,跟刘长洪开始扯些无关紧要的话。刘长洪也带了两个人来,应该是地头蛇,两个人年纪都不大,刻意装出来的凶悍样反而让我觉得太嫩。
比起他们,我有让我更哭笑不得的事情。小腰已经养成每天几通电话吵我的习惯,尽管每个男人都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左拥右抱喜欢自由,但没有谁希望自己的手机一直安静的没有女人通话,我也不例外。只不过当小腰提起约我出来玩的时候,我撒了谎,没有说自己已经出了市。猜不到的是,没过几分钟,她竟重又打电话说自己病了,想让我去她家看看她。当我拒绝后,再次打来电话的便是她的母亲。
我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屈服了她的母亲,也许不会有下一次,我也从没想过有下一次。我没有继续撒谎,承认说我正在出差办事。电话那头空了一会,小腰冒出来焦急却小声的问起我到底出差办什么事,她根本不信我有正经事情要办。
要我怎么说,要她怎么信?
我真的希望鸡头现在就在我的身边,不是希望他帮我编一个在以后才会被看穿的谎话,而是我突然想看见他,想同情他,也被他同情一次。
鸡头与牛苗分手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问他。因为那是他第一次没有在挎上新马子后才踹掉前一个女朋友,而且我相信,首先提出分手的不是他。男人言不由衷的时候总是会笑,对着人笑,却不会背着别人继续笑。
所以我们都没有问。
事后鸡头曾与我说过,他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一个人可以骗天骗地,骗别人拉屎放屁,但总会遇见一个自己不愿骗的人。
“为什么?就因为你放过鸡?”我替他不平。
“这就够了。”鸡头回答的却很坦然。
老妈告诉我她认了一个干儿子,住在楼上,与我年纪差不太多,是个好孩子。很可笑,当老妈和我的这位弟弟的母亲唠家常时,那位母亲却夸奖我有闯头。但我必须说清,她从未邀请我去她家吃过饭,甚至我的那位弟弟也从未主动与我打过招呼。
我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但我一直在计较。
现在想想,是自己多余了。我的以前和现在已经够了,小腰的这个问题让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除了刘长洪提杯外,他的两个跟班自饮后撩起杯底,我根本没有陪,虽然借口自己酒浅,但我能看出他们两个多少有些不满。
其中一个自称“小北京”的家伙尤其藏不住心情,竟然把满酒的杯子狠狠砸在了桌面。“长洪哥,不就是被几个人诳了钱吗?你跟富贵池的老板提提,咱自己整。”
小腰听到我这边有人在吼,惊慌的忘记了继续压低声音,追问我到底在哪,到底要办什么事。
“就算我骗你,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别问了,挂了吧。”那是我第一次在她放下电话前收线。恰巧包房外的走廊里有几个人正在吵架,醉酒总是喜欢这样,“你先把外面的人整干净让我看看。”我嘲笑说。
连巡和刘长洪都不明白喝的热热闹闹的酒为什么会变冷,小北京脾气很暴,冷不丁站起身,抄着瓶子拉着身边的人走了出去。
“啥事?”连巡转头问。
“扎刺呗。”二郎的烟头在酒杯里来回晃着,“我把他叫回来?”
刘长洪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我没理会这些。
很多人都不明白都是在社会上混,为什么有的人是人见人躲的大哥,有些却被贬成家门口的地痞,包括曾经的我。但在汪洋身边,我却很快明白了这些。
现在这个年代,很少有人会像不懂事的小孩子想象的那样,为了证明自己是否在哪个地头好使,便领着十几个到几十个哥们与别人订点放血。当然,所谓的扫场子砸地盘更是少的可怜。即使做,也绝对是放一批没名没姓的小崽子去闹闹事。
大哥和地痞的区别,不过是在于谁能把“后事”办干净。或许,这也就是所谓的是否沾黑社会性质的区别。既然是社会,就绝对不会仅仅有打手,社会需要有警察、有税务、有工人、女人,甚至还有法官。
我没见过汪洋办事的时候领着几个痞子,他不需要。当然,人与人的想法不同。听长胜哥说,周虎与小辛同一爱好,到哪都成群结伙,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那么快被人盯上的原因,甚至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不过这样如果能让自己满足,也没有什么不好,大部分人活着就是为了让自己满足。那些为了让别人满足的而活着的人都是伟大的人,可是,人只习惯崇拜、更多的是诋毁这种伟大的人,换成自己做,那是另外一回事。
我经常听在和平区混的那些小痞子、小丫头们讲市里的头头道道,而且他们绝对比我认识的人要多——口头上。什么步行街接管、上海路老大、砂矿扛把子,甚至还有闲着无聊的人给市里市外的大哥分出等级排号入座。自然,无论怎么排、无论是谁排,汪洋和连巡都会进入前十。有些耳朵灵的人也会把老爷子加进去,不过年轻人大多不会这样。
我曾问过一个小子怎么分出谁前谁后,“汪洋能打啊,xx年他在xx地,带着xx人……”他这样回答我。在和平区他自然吹嘘汪洋,到了外面,他也许会为了捧别人把汪洋踩的一无是处。
很好笑的玩意,如果把别人打倒便能出头当大哥,我随时都能削倒汪洋,街边的小崽子也能随时把我放倒。换到十年前,甚至五年前,我也许还会相信这些大哥们都挨个比划过,但现在,全当听个乐和,心里只是替这些人感到悲哀。
如果嘴边实在找不到人凑数,那些小子便会把一些响当当的老板加进去,不论他们到底是不是干净的。似乎人都习惯这么做,都喜欢把那些发了自己发不到的财的人想象成污水。
但这也有道理,有钱自然有人,有人自然有排场。只要能把后事办干净,又舍得甩大把的票子,追在身后愿意“帮忙”的人实在太多太多。混久了、混油了,没人会只为了几张票子把自己卖进去。
所以我根本没瞧得起刘长洪,他不过是急于把自己卖给老爷子的人而已。
连巡护短的笑了笑,“闹着玩,哥们,你别当意。”
刘长洪盯着我们看了一会,突然挂回了笑,“没事,哥几个轻点闹腾,池子的老板让我找俩人,我才把他们叫来的。闹崩了,办事不好办。”
我登时疑惑起来,但立即又明白了这两个人的价值——这就是老爷子替我们安排好的后事。抬脚前收到钱,刚到地方又看到替自己背黑锅的人,当发现自己剩下的只是动动拳头和刀子,我已经觉得所有事情太简单,如同玩闹。
曾经我觉得在人群里抡着家伙是件抢风头的光彩事,现在看,却是最普通最无趣的事,对我和我这种人来说。
我瞟了二郎一看,发现他也正对着我笑。我曾经什么都不是,刘长洪的这两个跟班又能比我贵到哪里?急于在自己大哥前卖弄,却不知道早已经被人卖进了火坑。
毕竟是长辈,我拉着二郎起身,“我跟这哥们开个玩笑,我出去看看。”
这个玩笑多少有些大,小北京和他的哥们正在门外推搡着三个男人,而三个男人红透的脸证明他们根本听不进、也听不懂小北京的话。
小北京耐不住性子,首先举起了酒瓶子。其中两个男人反应到很快,钻进旁边包厢里一人抄着一个酒瓶子蹿了回来。
“我操你妈的,你想干嘛?”打头举着瓶子的男人瞪着小北京问,倒没冲过来,瓶子也是扬在脑后,手仅仅攥住了瓶嘴。
剩下那个空手的男人已经跑掉,看来这连两个似乎要玩命的家伙是一起的,二对二,东子首先扫了兴。
我拉着东子示意他继续看,不过都退到了门帘后。
男人小步踱着,嘴里反复骂着同样的话,也同样问着“你想干嘛”,至于小北京,却有些胆怯的往后退。小北京的哥们多少夸张了点,胳膊抖的样子让我担心他会没力气握住那个还没开盖的瓶子。
不过这种人最可怕,因为他确实在害怕。人一旦在这种情况害怕,或者连滚带爬的跑掉,或者干脆不知死活的与人拼命。我只是个混子,我解释不清这些,但我知道犯罪都是因为害怕担心引起的,当这些人打破让自己感到害怕担心而发狂的东西时,他们成了罪犯,而那些东西或人,成了无辜。
看到事情变的没了意思,我立即想出去打圆场。终究慢了一步,把瓶子举在后脑勺的男人首先动了手,但这并不证明他有多少野性,只不过他比任何人都要害怕而已,怕自己会先被砸倒,甚至怕自己因为害怕而转身逃跑。我没有看不起他,因为我与他一样,从以前到现在到以后,都与他一样。
酒瓶子被他扔出来的时候小北京已经拔腿开跑,瓶子碎在地上的声音很好听,但除了溅了我一身酒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两个男人放完响,扯嗓子喊了声我没听懂的玩意便想追小北京。我和二郎先冲了过去,半拦半扯把他们留在了身前。
“操你妈的,你想干嘛?”男人台词似乎只有那么一句。
修鬼这时已经拎着酒瓶探头出来,俩男人于是又演了刚才的戏,钻回自己的窝重新抄出了家伙。
东子红了眼,抢过修鬼的瓶子就要上前动手,我挡住了他。
“有纲你就往这砸。”我低着脑袋对男人吼。
“我他妈敲不死你。”男人喘着粗气喊。
“你砸,你就往这砸。”我用脑袋顶着他的胸口。忘了多少步,我仅感觉到他的手在推我,其他的玩意都没落在我的头上。
“你他妈动一动,我把你肠子都搅烂糊。”二郎发了火,抢过的东子手里的瓶子,在旁边的墙上爆掉了瓶底,随后大步冲了过来。
于是,我又听到了两声“礼炮”,两个男人把瓶子扔向二郎,砸在他的胳膊落到了地上,没有带丝毫的血。而他们跑的也算快,十几层的台阶两三步便到了底。奇形怪状弯曲双腿逃下楼梯的模样让我很佩服,人跑的时候永远比冲的时候更不在乎疼痛——我清楚的看到有个家伙崴到了脚脖子,一点没有影响他的速度。
“别追了。”我劝住忿忿不平的二郎,向站在远处的服务员垂头喊了句“对不住了”,拉着他走向洗手间。
刚才还气势汹汹谁也不服的小北京钻进洗手间的时候已经没了脾气,“哥们,你挺邪乎,你就不怕他真削你?”
“我他妈又不是傻逼,我怎么不怕?”我笑着说:“他不敢。”
“你咋知道?”小北京气喘吁吁问:“他他妈的喝大了不知道要脸,换他酒醒了,我弄不死他。”
二郎边擦鞋边骂:“你看他倒拎瓶口那德行,就是候着准备往外扔的,你怕个毛?这时候你别退,往前跨一步他就得跑。”
“我要是想砸你,我肯定不能举着瓶子跟你废话。”我一字一字说:“下社会混是为了让别人避着咱,不是为了让别人怕咱。我这人不能喝,刚才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以后咱别为这种人糟了酒兴。”
“怕了不就避了吗?”小北京不解,但多少被我的话迷住。
我也曾与他一样,留心迷信跟着的大哥们的每件事、每个态度、每句话,轮到自己教育别人,我感到很嘲讽。不过,我相信自己的话是对的,更相信小北京这种年纪不会理解我的意思。
怕了不一定会避开,不怕也不一定会挡路,一切只取决于值不值。一条再温顺的狗也会在自己饿极了才寻到的肉被抢走时发疯咬主人,何况,没有一个人会比狗听话。
但我没有解释,只是瞪了小北京一眼,他竟皱眉摆出寻思我的话的态度。
“老头真不简单,咱人还没到,替死鬼都找好了。”出了洗手间,刘长洪已经借机把账算完,他带人离开后,连巡笑着说:“我瞅那俩小子跟你们聊的挺热乎?”
“傻货。”修鬼不屑的骂:“以为扛个酒瓶子就能在社会上混,我瞧那意思,连那伙人为什么要被咱收拾,他们都不知道。”
“挺烦。”连巡调过语气说:“我跟那个叫刘长洪的说了,他去找那伙外地人,找到了咱就动手,一共就三个。”
我和其他人都觉得为了三个人大动干戈有些不值当,但都没说太过分的话。晚上住进姜经理安排的酒店后,我们五个人凑在一间打扑克,没有谁还提这件事,似乎这无足轻重一般。
零点以后,我正准备把电话关机时,母亲却给我打了电话。“你姥爷病了,你回来看看?”母亲语气很弱。
我登时乱了神,“什么病?”
“心肌出了点事,血管也不顺。”母亲忽然抬高声音说:“晓峰,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什么,要是没什么事,回来看看吧。”
我沉默了好久,我骗她的已经太多,实在不想再骗下去,于是我只能沉默,一直到她轻轻挂上了电话。挂电话前,母亲劝我注意身体,谁能体会到,这对我是多么大的讽刺。
外公从小便希望我有出息,长大又希望我健健康康,到现在只希望我平平安安。我喜欢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喜欢的东西,我从来没有问过。以至于过年去看他,除了买条烟以外,我竟不知道送什么好。更可悲的是,一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自己对他这样无知。知道我准备一个人出去住时,他甚至几次要把他的房子让给我,虽然那是个小房子,但是那是他唯一一间。一个临近八十的老人愿意到外面租房子住,而把自己的家让给他的外孙糟蹋,尽管我不需要,尽管我曾经觉得是他想法多余,可我突然明白,这间房子比所有的别墅来的更漂亮。
而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过。如果非要挑出几点,也许我偶尔会给他打打电话,而且间隔的时间随着我的年纪慢慢变长。也许大部分不在老人身边的人会像我一样,似乎觉得老人永远不会去世,直到他们真的去世那一天,才知道自己是错的。
我的心情糟透了,我特别怕他现在就离开我,因为我自私,怕我没机会补偿他,这虽然不是孝顺,确是我唯一想做的。我举着烟祈了一个愿,希望老天爷让我少活五年或者十年,让外公多活三年或者五年。
我不信神,因为我至少抽掉过上千根许愿烟,从来没实现过任何我许下的愿。不过这次不同,我突然发烧了,忽冷忽热,什么精神都没有,连睁眼似乎都要费劲我全身的力气。
我真有点信了,而且我确实、实在希望它真的灵验。因为先前连续几天做梦的我,在那一天什么都没有梦到,很安静。
但那只是我自己的安静。连巡发现我病了后,一直责怪我病的不是时候——那群外地人不可能一直在这里溜达,如果他们断了线,我们回去也没脸与老爷子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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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出差[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