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年指给我的路,一步步走向了他的领地——那个叫做成都的地方。
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一句也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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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果然很美,就像他说的一样,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让人一见而流连忘返。
这里有翡翠一样碧绿、丝衣纹路一样整齐有序的井田,就从脚下,一直排到了天边,井田里稻谷青青,茁壮茂盛,一看就又是个好年头。
在田地中间,还有一条大河穿过,大河滚滚东流,水清澈的好像碧玉,我从来也没见到过这么多水,据说,这条河一直流到东面一个叫做大海的地方,那里的水是这里的千万倍,真是叫人难以想象。
这里,就像武都山一样的美丽……
不同的是,这里有很多很多人,有的正在田里种庄稼,有的正在河水里捕鱼……捕鱼的事他曾经跟我说过,那是他祖爷爷最专长的,把这门手艺教授给子民之后,他的祖爷爷于是在死后被称为鱼凫王,总之,这里比绵延不绝的武都山要热闹多了。
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担心这些人会发现我身上的灵气,看透我的神兽身份,可是我很快发现,这些人身上竟然一点灵气也没有,他们注定了一辈子被生老病折磨,直到最后死去,不过,他们显然都很快乐,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生命的短暂。
似乎只有他们中的极少数人,才能够拥有灵气神通,而且这些神通往往千变万化,根本不像武都山里的妖怪,每个种族的神通手段都是固定的,来源于原形时的本能。
我想,这只有一个说法能够解释,人这种生物,本能太多了,多到修成神通之后,就会让人莫衷一是,只好随便选一项来修。
我正在想这些东西的时候,就看见了他。
他果然当了王,而且已经长高了,变大了,虽然如此,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时候他正在田里跟一群人锄草,他穿的衣服并不华美,打扮一点也不高贵,就跟周围的人一起劳作,一起聊天,一起爽朗的笑着,可是他头顶蒸腾的龙气隐瞒不了,他已经是个合格的君王了。
我便向周围的人打听,他喜欢什么,缺些什么,想要什么,好久不见,我想送他个礼物给他惊喜,也为了那次的事道歉。
结果,所有我打听过的人都冲着我笑,我问他们笑什么,他们就说,王喜欢你,王缺一个女人,王想要一个老婆。
喜欢我?缺女人?想要老婆?
喜欢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我也喜欢他,女人是什么我也知道,我这个躯体似乎就是,可是,老婆是什么?
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我才知道,老婆,就是夫妻里面那个雌的,我们木灵不讲究这些,可是武都山里面那些虎豹豺狼之类都有。
但是,他为什么会喜欢我?也是后来我才明白,武都山里的精灵妖怪所化的“山精”,几乎就是尘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好吧,既然他喜欢我,就把自己送给他吧,只是,这似乎跟我来时的目的略微有些不同?
可是不同在哪里呢?我一时又想不明白。
不管怎样,反正我去找了他,他果然很高兴,冲我傻傻的笑,后来我说把自己送给他,他的身体僵住了半个时辰,醒来以后,又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接着又连连嚷疼,真真是莫名其妙。
后来,我就迷迷糊糊跟他举行了一个仪式,这似乎是要把自己送人的必须步骤,我一直也不知道那个仪式到底是为什么,不过据说,必须仪式之后,两个人才算是真正的夫妻。
真是奇怪,武都山上的走兽们就从来不讲究这个,他们过的也挺好的吗?
总之,那个仪式之后,在一间好像着火一样的房子里,我终于能够与他独处了。
在这之前,还有好多人来打扰我们,说着差相仿佛的话,带着千篇一律的笑,喝着一成不变的又酸又辣的饮料,竟然就是他曾经说过的那种醴。
又酸又辣,怎么会跟又香又甜扯上关系,我先是怀疑他跟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后来我想,大约是自己的味觉有问题吧,我毕竟是个神兽,不是普通人类。
打发走了所有人,总算是清静下来,躺在那火一样的床上,我便跟他说起了武都山上的往事。
可是,他竟然完全记不得了,他见到我那么高兴,也根本不是因为认出了我,他只是知道,在那座山上,他曾经狠狠摔了一跤,脑袋上至今还留了个疤,可是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他已经完全忘记了。
他忘记我了,我只觉得一阵失落,可是这种失落很快就消失了,在那火一样的床上,他又一次爬到了我身上,就好像小时候做过的那样。
是啊,他还是他,虽然已经不记得我了,还是救过我的那个他,一点也没有变。
现在,他也在,我也在,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我有什么好失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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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是我曾经活过的一万零一年当中最快乐的日子,武都山相遇那天能排到第二。
我想让他高兴,这件事似乎很容易就做到了,问路那些人说的没错,我这副躯壳就是最好的礼物,他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其它什么事都不想做。
我们一日又一日的呆在房里,呆在床上曾经好多天一步也没有出门。
看到他那么高兴,我不知不觉的也会高兴,虽然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同一件事那么乐此不疲,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跟着他高兴,但我还是很高兴,这本来就是我的目的。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似乎有另一件事稍微分散了他的精力……他忽然开始不停的送我礼物。
一开始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目的其实跟我一样,他想让我高兴,他觉得他快乐的时候,我的表情似乎很沉郁,远远达不到他那种快乐的境界,所以想用送礼物来让我高兴。
这个傻瓜,木灵天生感官迟钝,他想让我像野尾一样有感觉,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我用他最喜欢的方式狠狠教训了他一顿,把他的礼物都拒绝了,不过,只留下了其中一件。
那是一根他祖爷爷鱼凫王留下的人头权杖,我留下权杖不是因为这权杖有多么漂亮,只是因为,它是由一整块玉石雕琢成的。
玉石是大地之精,不知承受了多少年地脉灵气的滋润,才能够孕育而生,正是我这类天生木灵最喜欢的东西。
但在平时,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可遇而不可求,虽然都是生于地下,因为没办法移动,木灵碰到玉石的机会太低太低了,我从来只是听说,甚至都没有亲见过。
有了玉石灵气的滋润,我的修为会飞一样的提升,这样的礼物,我怎么忍心拒绝。
发现到我喜欢的东西,他大喜过望,没过多久,我的面前就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玉器,有玉鼓,有人头面具,有司南,有神坛,还有好多复杂到一个词根本形容不来的组合玉器……
我毫不客气的都收下了,因为似乎除了我,这些人类拿着这些玉器就只是好看而已,他们把玉器雕琢的精致而漂亮,美轮美奂,却不晓得吸收玉里面的灵气,根本就是在暴殄天物吗!
从这些玉器里面,我甚至发现了一尊九日乌神树,那神树枝干的绿玉里蕴涵着无穷无尽的乙木灵气,就好像真正的扶桑神木,而停在枝干上的九尊火玉三足乌,就散发着汹涌澎湃的丙火神力。
普通地火是木灵克星,但是别忘了,木灵也是靠吸收天火皓日的光,才能够一年一年修炼成形的,这种纯粹的天火源力,经过神木气息调制,是最适合木灵修炼的神器,甚至只要在这尊神树旁边坐着,我的修为就会一日千里的增长着。
绝对是暴殄天物啊!
要知道,九日乌神树,那可是仙器啊,在从天上到地下的仙家名器排行榜上,都是数得着的。
尤其那九颗据说蕴含了上古九日乌精魄的火玉,更是有难以言喻的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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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过一句话,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不知是因为快乐总是过的很快,还是我们自己觉得它太快,但这句话很明显是对的。
感觉无忧无虑的日子还没过去多久,这个属于他的国度,便开始有些人跳出来,他们大半都是祀院里那些稍有一点灵识的巫祝,他们一会儿指责我来历不明,不足以侍奉他们的王,一会儿又说我穷奢极欲,不是王后当为。
我只当他们是跳梁小丑,他们大约也是觉察到了我的灵息,可是凭他们连我一个小手指头不到的修为,能看出什么来?
不足以侍奉他们的王,笑话,是他们的王缠着我也!
说我穷奢极欲,那更是笑话,那些玉器他们又不能拿来吃,又不能拿来穿,只是摆来看的,天下间只有我能用,我拿来用一用,叫什么穷奢极欲?
这叫勤俭持家,这叫肥水不流外人天!
我跟本不理会这些跳梁小丑。
可是他却不乐意了,凡是跳出来的巫祝,很快就会消失掉,我知道,那些人是被派去修河堤了,从此每日风里雨里,再没有祀院里的清闲,我不可怜他们,谁让他们惹他生气来着。
可是,跳出来的人却一批接着一批,巫祝这位置也只好换了一批又一批。
他脸上的笑容于是渐渐的少了,甚至做他最喜欢做的那件事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高兴了。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对人类了解还太少。
直到有一天,他匆匆忙忙出去,好几天都没能回来,我终于有机会了解到真相。
那一天我上了街,我修练的很累了,一万多年,什么事也够了,腻了,何况我来这里的目的本来也不是修行,没有他的痴缠,我终于有时间来看看周围的一切,享受一下自由。
我并不担心他的危险,我有一丝灵识始终附在他身上,如果他遇到危险,我能够第一时间赶去。
但是,街上的景况让我惊呆了,这里完全已经不是我来的时候的那个成都了。
这里的路人一个个面有菜色,衣衫褴褛,不复我来时的开朗欢笑,不复我来时的洁净光鲜,好像是另一个地方投奔的流民,可是那些脸孔,却明明还是我记忆里留有印象的那些脸孔。
而且,这些人一个个都用厌恶的眼光看着我,那眼光跟跳出来骂我的巫祝们一样,是在指责我是红颜祸水,蛊惑了他们的大王,让他们的王变成了一个好色无厌之徒,让他们平白承受苦难。
我才知道,玉石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那需要有人开凿出很深很深的矿洞,深入到不知多深的地下,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摸索挖掘,冒着生命危险将玉石搬运出来,就这个过程,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然后,挖出来的玉石要打磨,要清洗,要雕琢,又要平白花费很多人力物力,消耗很多心血,才能琢磨成器,很多原本是要种地的人,就把精力心血消耗在了这上面。
而且,为了要交换天下间唯一能切割玉石的锟铻刀,每年,还要从他们种出的粮食、织出的丝布里,拿出许多来,到遥远的另一个国度去交换。
搜集玉器已经让子民不堪其苦,又因为他一日复一日的痴缠着我,再不肯带领大家好好耕作,于是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芜,收成越来越少……
是我,原来真的是我,让他的笑容越来越少,让这个安宁祥和的国度,越来越贫穷困苦。
我失魂落魄的回了家,路上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忽然想起来,藤蛇虽然是勾陈大帝座下八神兽之一,在天书造册的神灵之属,却从来都不是什么吉兽。
腾蛇——
禀南方火,为虚诈之神。
性柔而口毒,司惊恐怪异之事。
出腾蛇之方主精神恍惚,恶梦惊悸,得使得门则无妨。
我是天生来的凶兽,虽然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我的的确确给他带来了灾厄,让他越来越担忧受困,没一日安定。
也许,离开是最好的办法,可是我并不想就这样离开,我下定决心,等他回来,要好好劝诫于他。
天书里所说的未必就是真的,至少我不觉得自己的性情,也跟天书里写的一样,所以,运势也未必是绝对的,我要将这里美好的一切统统改回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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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没有想过,规劝一个偏执的人是那么难的一件事。
我刚说我以后不要玉石了,他便红着眼睛出门,说要给那些随便在我身边嚼舌根的人一些颜色看看,又立刻订下了规矩,祀院里谁若再敢说出冒犯我的话,河堤也不用修了,直接自己跳进河里里去堵便是。
这一次出门,他的杀气增长了好多,龙气却慢慢的淡了,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是大致能想象出来,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于是我又委婉的劝他,不要老是纠缠我,多花点时间干正事,领大家把田种好是最要紧的。
可是我若说的重了,他便可怜兮兮的看着我,问我是不是不爱他了,不喜欢跟他那样那样,我若说的轻了,他便只是微微一笑,说我一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男人的事不要管。
我很想现出真身来,拎着他的衣领告诉他这并非玩笑,那是确实可见的,他的运势正一分分减少,若这样持续下去,他迟早会成为一个亡国之君。
可是我害怕,我现在知道了,人类的小孩子和大人是不一样的,小孩子能够轻松接受的事实,大人却往往无法想象,我害怕,如果他知道了事实,以后会再也不理我,我还不明白爱到底代表什么,可是我不由自主担心,以后他会再也不爱我了。
正面劝解不行,我只好改用其它手段,神兽藤蛇有导人入梦之能,这是自化形就拥有的新道能,于是夜里,我就将我在外面所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变成了凄厉百倍的场景,影射到他梦里。
结果却是,他一梦醒来,泪流满面,抱着我瑟瑟发抖,我把他吓坏了。
可是即便如此,平日应该干些什么,不应该干些什么,他仍旧不甚上心,他并不明里那些场景代表的涵义,他以为那只是一场纯粹的噩梦。
他们这些人类,信鬼神,却又不信鬼神,让我觉得他们心里面充满了矛盾,莫衷一是。
噩梦恐吓不成,我只好再想别的法子。
这时候,春天来临了,到了该播种庄稼的季节,于是我便拉着他到城外郊游。
这里的田野边,灌木丛,经常能听到一种浑身鲜绿的鸟儿,“布谷”、“布谷”的叫着,因为这时候正好是该布谷撒种的季节,所有人都管这鸟叫做布谷鸟。
我指着布谷鸟对他说,那是他的父亲灵魂所化,因为他的父亲担心自己的子民,春耕播种不及时,会耽误一年的收成,所以化身成这鸟,年复一年提醒着这里的人,及时播种。
这并不是故事,这都是事实,他的父亲叫做杜宇,最擅长的就是带领子民春种秋收,之前说过他因为水患禅位,后来鳖灵治平了水患,就迎回了他,让他继续做王,杜宇死了以后,化身布谷,提醒子民播种,他的子民于是尊称他为“望帝”。
我与他甚至还有一面之缘。
听了这个故事,他泪流满面的对着布谷焚香膜拜,但是,对百姓的衣食却依旧无动于衷,对玉器的搜刮也在继续,对子民的严厉也一日胜过一日……
他的心渐渐变了,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已经不习惯以往的清苦了,我当时是这样以为的,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错怪了他。
但这个时候,这些挫折让我认为,我劝解不了他,他是王,我也无法强迫于他,为了停止他的行为,我只有选择离开,希望这样能让他回到正途。
这个决定我下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狠下了心,因为我意识到,虽然以后不能日日陪伴着他,但是我身为神兽,幻现由心,只是他不能见我罢了,我想见他,也只是转念间的事。
想到这个,我便好受了很多。
于是我收拾了行装,也没跟他告别,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我没有料到,他会急成那个样子,他茶不思饭不想,只是三天,整个人就憔悴的好像墓穴里爬出来的尸骨。
这让我既担心,又感动,担心的是,我的离开,似乎并不能阻止他往泥潭的陷落,感动的是,他是那么的在乎我……
他几乎派出了所有衷心于他的人马,甚至包括世代守卫王家的,拥有巨人血系的五丁,他命令这些人翻遍这片土地的每一寸地方,不惜代价也要找到我。
他这样做,已经是完全不在乎自身的安危了,这个时候,这片土地上叛乱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多,没有这些人保护,他的性命可能就在旦夕之间。
我只好现身出来,胡乱编造了一个理由,告诉他,我只是回娘家探了趟亲。
我再一次满足了他的需索无度,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我始终还是要离开的,我不离开,他就不会醒悟。
只是这次,我决定用另一种方式,一种他绝对没办法派人来寻的方式——我要装死。
藤蛇虽是神兽,名里带个蛇字,蛇类冬眠的本能,它便也有。
接下来,就只看我的表演了。
我开始装成水土不服的样子,一日病过一日,一日憔悴过一日,终于在某一天,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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